慕清绾盯着窗纸上的影子,声音很轻。
“你是来找我的?”
院中那人没有回答。风不动,树不摇,只有一道轮廓缓缓向前一步。窗棂的影子被踩碎,月光从缝隙里淌进来,照在一双绣鞋上。青底,银线,缠着半枯的海棠花。
门开了。
长公主走了进来。
她身上披着素白长裙,发髻松散,一支发簪斜插在鬓边。三寸青丝绕在簪尖,随步轻晃。那发色乌黑,却在末端泛出一点灰白,像是烧过的纸边。
慕清绾没动。谢明昭已站到她身前,手按剑柄。白芷退至墙角,指尖扣住银针,腕间梅花刺青隐隐发烫。
长公主笑了。
“妹妹,我等你这句话,等了三世。”
她抬手,将发簪举到灯下。那缕头发轻轻摆动,像有风吹过。
“认得吗?这是你姐姐最后一根完整的发。她死前让我带走,说‘别让清绾看见’。”
慕清绾呼吸一滞。
“可你现在不就在看?”长公主走近一步,“你一直在找她,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非死不可?”
谢明昭开口:“你早就该死了。玄水阁崩塌时,没人活着出来。”
“是啊。”长公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该死。可执棋者不能死。只要蛊阵还在,我就不会真正消散。”
她看向桌上的凤冠碎片。
“你们以为破了总坛,烧了兵符,就赢了?可笑。你们体内的东西,比任何阵法都深。那是‘初祭’留下的根,种在冷宫那一夜。”
慕清绾猛地抬头。
“那晚你去冷宫?”
“我不止去了。”长公主嘴角扬起,“我是亲手把你按在案上,割开你手腕的人。也是我,把谢明昭的血滴进你伤口里,让你们的血混在一起,浇在凤冠残片上。”
屋里静得能听见心跳。
“蛊毒同源。”长公主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两个,从那时起就是一体。他的命脉连着你的魂,你的痛就是他的伤。若不共祭心头血,不出三年,你们会开始梦见对方死去。然后是仇恨,是撕咬,最后变成只知道吞食的蛊人。”
谢明昭猛然转身,挡在慕清绾面前。
“用我的血。”
“不行。”长公主冷笑,“单人心头血不够。必须两人同时剜心,血落凤冠,才能唤醒真形。否则,凤冠不启,蛊毒反噬,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谢明昭没再说话。他伸手握住龙纹佩,指节发白。他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些天夜里,他确实梦见过慕清绾死在他怀里。醒来时,胸口像被刀剜过。
慕清绾却走上前,轻轻拨开他的手臂。
她取出凤冠碎片,放在掌心。光纹一闪,映出两人倒影。
“不是你的。”她说,“也不是我的。”
她上前一步,将碎片按在谢明昭胸口心脏位置。
“是我们的。”
谢明昭低头看她。她的眼神很稳,没有犹豫,也没有悲壮。就像她说的只是“今日要出门”那样平常。
可这一句话,像一把刀,劈开了长公主脸上的笑意。
“你说什么?”
“我说。”慕清绾抬头,直视她,“这不是你设的局。这是我们选的路。你要凤冠认主?好。它认的是‘我们’,不是你挑的祭品。”
凤冠碎片忽然震了一下。
一道微光从谢明昭胸口升起,顺着碎片蔓延。另一道光从慕清绾掌心涌出,两股光在空中交汇,凝成一线。
长公主后退半步。
“你不怕死?”
“怕。”慕清绾说,“但我更怕一个人活。”
谢明昭抬手,覆上她的手背。两人十指交扣,压着凤冠碎片贴在心口。
“那就来吧。”他说,“你要看我们剜心?行。但你记住——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们也不会互相撕咬。”
长公主站在门口,手里的发簪微微发抖。
“你们……竟敢这么选?”
“你不让我们活?”慕清绾看着她,“那我们就一起死。可死之前,我们要自己决定怎么死。”
空气像冻住了。
长公主突然大笑。笑声尖利,撞在墙上又弹回来。
“好!好一个‘一起死’!那你现在就动手啊!不用等轮回阵,不用等观澜台,就在这里,剜出来给我看!”
她冲上前一步,发簪直指慕清绾心口。
“你敢吗?你敢当着他的面,把刀插进自己胸口吗?你敢看着他把心掏出来,还握着你的手不放吗?”
慕清绾没答。
她松开谢明昭的手,转身走向桌边。拿起一把短刃。刀身不长,却是寒铁所铸,能断骨削金。
她把刀递给他。
“你先。”
谢明昭接过刀,没看她,也没看长公主。他低头看着刀锋,慢慢抬起手,抵在自己左胸。
指尖用力。
刀尖刺破衣料,压进皮肉。
一滴血渗出来。
慕清绾立刻将手覆上去。她的掌心贴着他胸口的伤口,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我在这。”她说。
谢明昭呼吸一顿。他看着她,眼底有痛,也有光。
他再用力。
刀刃又陷进去一分。血顺着刀身流下,滴在地面。每一滴都带着热气,在冷地上凝成暗红斑点。
长公主站在原地,没再说话。
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那把一点点没入胸膛的刀,看着慕清绾脸上没有一丝退缩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冷。
不是身体的冷,是心里空了一块的那种冷。
她设了三世的局,布了十年的网,就是为了这一刻——让执棋者亲手献祭,让凤冠觉醒,让轮回重启。
可她忘了问自己:如果执棋者不再怕死呢?
如果他们宁愿一起死,也不愿彼此背叛呢?
刀已经没入三分。谢明昭的脸开始发白。
慕清绾另一只手拿起自己的刀。
她对他说:“轮到我了。”
谢明昭摇头。
“别……让我来。”
“不。”她笑了,“我说了,是我们的。”
她把刀尖抵在自己心口,和他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角度。
两人相对而立,刀锋对心,血将落未落。
长公主站在门口,手里发簪垂下,那缕青丝轻轻晃动。
她原本以为能看到他们挣扎,看到他们哭喊,看到他们在最后一刻反目成仇。
可现在,她只看到两个人,站在昏暗的屋子里,手拉着手,准备一起把心剜出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冷笑。
“好。很好。你们既然这么想死……”
她抬手,将发簪狠狠扎进自己掌心。
鲜血涌出,顺着簪身流下,滴在地面。
“那我就用我的血,催动蛊引!现在就开始!你们逃不掉的!”
血滴落地的瞬间,谢明昭胸口突然剧痛。
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慕清绾立刻扶住他。她看见他唇角溢出血丝,脸色瞬间灰败。
“昭!”
谢明昭抬手,抹去嘴角的血。他喘着气,看向长公主。
“你……做了什么?”
长公主冷笑:“我激活了你们体内的蛊根。从现在起,每过一刻,痛就加深一分。你们要么立刻剜心祭冠,要么就在这里,活活疼死。”
慕清绾抱紧他,另一只手仍握着刀。
她低头看他,声音很轻。
“还继续吗?”
谢明昭咳了一声,血溅在她袖口。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你说呢?”
慕清绾没再问。
她把刀重新抵在心口。
两人再次对视。
没有言语。
只有手与手的交握,心与心的贴近。
刀尖压进皮肤。
血开始流。
长公主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她本该高兴的。
可她只觉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