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便到了月初。这十几日对马伯庸而言,竟比一年还长。自那日从诚信斋回来,他心头那面鼓便不曾停歇。白日当值,但凡听见些风吹草动,或见凤姐院里人来人往勤了些,他心里便咯噔一下,疑心是否事泄。夜里躺在床上,更是辗转反侧,将那天与何老板的每句对答、每个眼神都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掂量,唯恐有半点疏漏,留下痕迹。
他格外留意府里账房和采买上的人,见了面,总要装作不经意地搭讪几句,探探口风。幸而一切如常,无人提及纸张采买有何不妥。饶是如此,马伯庸也不敢有半分松懈,行事愈发谨慎,甚至在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刻意显得勤勉公道,以掩内心深处的那份虚怯。
初一这日,天光未亮,马伯庸便醒了。窗外尚是灰蒙蒙一片,他的心却已悬到了嗓子眼。今日,便是何老板依例来府送货结账之期。那二钱银子的回扣,成与不成,是福是祸,终要见个分晓。
他如常起身,盥洗,穿戴齐整,却觉今日衣衫格外沉甸,领口也似比往常紧了些,勒得他有些透不过气。他强自定神,照旧去给琏二爷并二奶奶请安,处置院中日常琐务。只是眼神总忍不住瞟向院门,耳朵也竖得老高,捕捉着前院传来的任何一丝动静。
巳时刚过,一个小厮跑来禀道:“马管事,外头诚信斋的何老板送货来了,账房那边的先生请您去验看核对。”
来了!马伯庸心头猛地一抽,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甚至带出三分不耐:“这点小事也来啰唣?知道了,就去。”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微微发颤的指尖,这才举步朝前院侧厅的临时货栈行去。
何老板早已候在那里,身旁是几捆新到的毛边纸并几匣墨锭。见马伯庸到来,他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拱手道:“马管事,您过目,这都是按府上要求送来的好货,数目也清点明白了。”
马伯庸“嗯”了一声,走上前,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纸张,又拈起一锭墨看了看,指尖却有些不受控地微抖。他不敢直视何老板,只含糊道:“成色尚可,老何你办事还算牢靠。”
这时,账房一位老先生拿着账簿并一小袋散碎银子过来,笑道:“马管事,数目无误,这是结与何老板的货款,共计十两整,您过过目。”
马伯庸接过那钱袋,掂了掂,沉甸甸十两银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顿觉掌心沁出冷汗。飞快瞥了何老板一眼,见对方垂着眼,神色如常,并无任何示意。马伯庸的心直往下沉,莫非这老儿临时变卦?或是出了什么纰漏?
他强压不安,将钱袋递与何老板,声线尽量平稳:“何老板,点一点,银货两讫。”
何老板双手接过,连声道:“信得过,信得过府上。”他并未当场清点,只自然地将钱袋纳入怀中,随即像是忽地想起什么,从袖内掏出个小小、瘪瘪的灰色布囊,递向马伯庸,脸上陪着恰到好处的笑:“对了,马管事,上回您提过想寻些特别的裱糊浆料样子,小老儿顺带捎了些来,您瞧瞧可合用?不值几个钱,您先试试。”
马伯庸心跳骤疾,几欲破膛而出。他眼风疾扫四周,见账房先生已转身去录账簿,旁侧小厮亦在整理货物,无人留意这边。他几乎屏住呼吸,以极快手法,一把攫过那灰色布囊,指腹触到内里几块硬硬、小小的块状物——绝非浆料!是碎银!
“有劳费心。”马伯庸自齿缝间挤出四字,嗓音干涩。他将布囊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却觉灼烫无比。他不敢多看,迅疾将其塞进自家宽大袖袋中。动作快得近乎慌措。
何老板似办完一桩寻常小事,又客气两句,便告辞离去。
马伯庸僵立原地,只觉双腿发软。袖袋里那小小布囊,恍有千钧之重,坠得他半身都往下沉。他勉强对账房先生并小厮交代两句,便匆匆离了侧厅,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自家那间窄仄值房。
一进门,他反手便插上门闩,背靠门板,大口喘息。外间隐约传来的人语、脚步声,此刻入他耳中,皆似追兵呐喊。他缓了许久,才颤着手自袖袋中摸出那灰色布囊。
解开系绳,将内中之物倾于桌上。果然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凑在一处,不多不少,正合二钱之数。
银块在昏晦光线下,泛着幽冷的泽光。
马伯庸伸指,极轻地触了一下。凉的。可他面上却如火炙。这便是他处心积虑、担惊受怕换来的头一笔“外财”?二钱银子,或许尚不及府中哪位主子奶奶打赏个体面下人的数目。于他,这却是迈向“自救”的初阶,是沾着巨险、实实在在的“甜头”。
一股极短暂的亢奋掠过心头,若火星明灭。紧随而至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后怕与惊惶。他猛地将银两重新塞回布囊,如做贼般,在屋内四顾,寻觅藏匿之处。床下?墙缝?箱底?皆觉不妥。末了,他挪开墙角一个半旧矮柜,于其后砖地上摸索半晌,寻到一块略松的砖,费力撬开,将布囊深深塞入,再复原砖块,移回柜子。
待诸事已毕,他早已汗透重衣,恍如刚经历一场恶斗。
此后数日,马伯庸全然处在草木皆兵之态。他不敢再思那二钱银子,甚至不敢朝那角落多瞥一眼。行于府中,他觉着每人眼神都似别有深意。平儿随口问句“马管事今儿气色似不大好”,能令他惊出冷汗,支吾半日方搪塞过去。见来旺媳妇并其他管事媳妇聚在一处说笑,他也疑心是否在议论自家。
夜里更是难熬,稍有动静便会惊醒,竖耳聆听良久,确认无事方能勉强再眠。梦中,常是凤姐儿冷笑着将他袖中银袋抖落,或是被府中护卫押着跪于庭中……
他将经手的所有账目反复检视,一遍又一遍,确保无半分笔误或可启人疑窦之处。他于心底不断告诫:马伯庸,定住!这才伊始,二钱银子罢了,无人会留意!你行此事,是为活命,是为有朝一日能挺直脊梁走出这噬人之地!此乃不得已而为之!
这银钱落袋的滋味,初尝是惊魂动魄的刺激,紧随其后的,便是无尽无休的煎熬。这蜜糖,果是掺了砒霜的,每一口,都似在刀尖舔舐,甘美与痛楚交织,令他备受磋磨。然,那藏于砖下的冰冷硬物,又真切切地提醒着他,那微茫的希望,似乎真能借此凶险之法,一寸一寸,积攒起来。只这路途,较他所想,还要艰难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