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梳妆台前,手指刚触到那台拍立得的机身,一股温热便顺着指尖爬上来。它还在运作,快门口缓缓吐出一张照片,像某种生物在呼吸。
我把它捏起来,相纸比寻常厚实,边缘微微卷曲,像是刚从老式胶片机里退出来。正面是我在704室里的影像——风衣未脱,脸色发白,正低头看着相机。和现在一模一样。
可当我翻过照片,后背猛地窜起一阵凉意。
背面是一张泛黄的医疗记录照:七岁的我躺在无影灯下,额头贴着电极片,四肢被皮带固定在手术台上。眼睛闭着,嘴唇泛青,像一具被提前宣告死亡的孩子。
“这不可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本人。
陈砚站在我身后,呼吸很轻。他伸手点了点正面照片的顶部:“你看那里。”
我凑近。天花板的金属吊钩反着光,在那一小片银色弧面上,映出一个侧影——酒红色丝绒裙的肩线,珍珠发卡的轮廓,还有那只轻轻搭在空气中的手。
和镜子里那个女人,完全一致。
“她一直在看着你。”陈砚说,“从过去,到现在。”
我没有回答。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这张照片不是拍摄出来的,它是被“还原”的。某个力量把不同时空的画面压进同一张相纸,像在提醒我: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我试着按下快门,相机毫无反应。换上新胶卷,机身却自动倒带,吐出一张空白相纸。我把它对准镜子,取景框里的自己迟了半秒才出现,嘴角已经扬起——那不是我做的表情。
“它不想被操控。”我说。
话音刚落,整栋楼的灯灭了。
不是跳闸那种短暂闪烁,而是彻底断电。走廊应急灯没亮,窗外夜色沉得像墨汁。只有拍立得屏幕幽幽亮着,显示一行小字:“已完成拍摄”。
西墙传来抓挠声。
一下,两下,三下。节奏稳定,像有人用指甲在水泥上写字。我数着间隔,像是摩斯码,但又不规则。它不是在传递信息,是在确认我们的存在。
“别看墙。”陈砚低声说,“它知道你在听。”
我攥紧手中的照片,另一只手将拍立得塞进风衣内袋。两张关键影像已经被我装进防潮袋,贴在胸口。我能感觉到它们的温度,像是活物在缓慢搏动。
“我们得弄清楚这些照片是怎么生成的。”我说,“去暗房。”
陈砚没反对。他摸黑走到门口,试了试电闸箱。打开后,主线路的保险丝被人剪断了,切口整齐,像是用钳子精准剪断的。不是老化,也不是短路。
“有人不想让我们查下去。”他说。
“可这里只有我们。”
“不一定。”他回头看了眼西墙,“刚才的声音,是从b1通风井传上来的。那条通道早就封死了。”
我盯着那面墙。裂缝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抹暗红渗出来,顺着墙角往下流。不是水,太稠了。我蹲下,指尖蹭了一下,凑到鼻尖。
没有血腥味。反而有种陈旧药水的气息,像是福尔马林混着显影液。
“这味道……”我喃喃,“我在哪儿闻过?”
“疗养所。”陈砚接道,“档案馆地下室也有这种气味。他们用这类溶液保存实验记录。”
我忽然想起什么。那天在b2,录像机运转时,磁带标签上的字迹是血写的。而现在,墙缝里的液体正沿着地板缝隙流向拍立得掉下的那张空白相纸。
相纸边缘开始变色。
我冲过去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原本雪白的纸面,正从底部往上浮现出图像——还是我,但这次是穿校服的小学生模样,站在一栋灰白色建筑前,手里抱着书包。背景是铁门,门牌号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7”和“4”。
那是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走进疗养院的照片。
可我从未拍过这张。
“它在补全记忆。”我说,“不是伪造,是提取。那些我以为丢失的画面,一直被藏在某个地方。”
陈砚盯着墙缝:“问题是谁在提取?是你,还是它?”
我没说话。左耳三枚银环突然断了一枚,金属碎屑掉进衣领。我摸了摸,断口平整,像是被高温瞬间熔断。
拍立得又震动了一下。
我把它拿出来,屏幕亮着,提示还剩三张胶卷。我盯着它,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台相机,从没装过电池。
“它靠什么运行?”我问。
“也许不需要电源。”陈砚声音低下去,“也许它靠的是‘需要’。”
我抬头看他。
“就像母体存在的前提,是‘被需要’。这台相机,或许也是因‘必须被看见’而启动。”
我猛地想起暗房里那些双重曝光的底片。每一张都叠加了不该存在的影像。不是故障,是某种意识在强行拼接断裂的时间。
“如果照片能证明身份……”我慢慢说,“那这张背面的手术台画面,就是第七号容器的证据。”
“那你现在信了吗?”陈砚看着我,“你不是林念,也不是林镜心。你是她们的交界处。”
我握紧相机。胸口那两张照片贴着皮肤,烫得惊人。
“我不在乎我是谁。”我说,“我只想知道,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
我站起身,走向门口。陈砚跟上。经过西墙时,那道裂缝又渗出更多液体,滴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嗒”声。我回头看了一眼,仿佛看见裂缝深处有影子晃动,像一个人蜷缩在墙后,静静等待。
我们走出704室,走廊漆黑一片。楼梯通往b1,暗房就在物业储藏间改造的角落。我一步一级往下走,脚步很稳。
可走到第三阶时,拍立得突然自动吐出一张新照片。
我停下,弯腰捡起。
正面是我背影,正走在楼梯上,风衣下摆扬起一角。
背面却是我站在手术台边,手里拿着注射器,低头看着床上的孩子。
我的脸,在酒红色丝绒裙的衬托下,温柔得可怕。
陈砚看见了,呼吸一滞。
“这不是你。”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盯着照片,“也许这才是真的我。”
他没说话。
我们继续往下走。
暗房的门就在前方十米。
我伸手去掏钥匙。
拍立得屏幕再次亮起。
显示:“最后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