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钥匙的手指发凉,金属的冷意顺着指尖爬上来。楼梯间的黑暗像一层湿布裹在身上,拍立得屏幕还亮着,那句“最后一张”悬在半空,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线。
暗房门就在眼前。
陈砚站在我身后,呼吸压得很低。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拧动钥匙,门锁咔哒一声弹开。
屋内没有灯,只有红光从显影槽边缘渗出,像是某种活物在缓慢呼吸。我摸到墙边的开关,按了三次,毫无反应。头顶的日光灯管早已被拆走,只剩几根裸露的电线垂下来,在门口投下细长的影子。
“没电。”我说。
“不是没电。”陈砚蹲下身,手指擦过地面,“是被人断了火线。接头烧焦了。”
我踩进屋里,脚底传来轻微的黏腻感。低头看,地板上有一层薄薄的液体,反着暗红的光。我弯腰蘸了一点,指腹搓开,质地比显影液稠,气味却熟悉——福尔马林混着铁锈,和西墙上渗出的东西一模一样。
“这水……是从槽里溢出来的?”
陈砚已经走到操作台前,掀开盖子。显影槽里的液体不再是透明或淡黄,而是浓稠的血红色,表面浮着细小的气泡,破裂时发出极轻的“噗”声,像有人在水下吐气。
我从风衣内袋取出那张刚拍下的底片——背面是我站在手术台边,手里拿着注射器。我把相纸夹在镊子里,慢慢放进槽中。
一秒,两秒。
没有反应。
正当我以为它不会显影时,相纸底部突然泛起一道黑影,迅速向上蔓延。图像浮现得极快,根本不像化学反应,倒像是被什么从内部“挤”出来的。
人脸。
不是我的。
是一个女人,短发齐耳,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她的眼睛睁着,但瞳孔失焦,像是死前最后一刻的凝视。
“这是……”我喉咙一紧。
“我姐姐。”陈砚的声音哑了,“她失踪那天穿的就是这件白大褂。”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耳中炸开一阵尖锐的嗡鸣。那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带着撕裂般的沙哑:
“别信她,她是容器。”
我猛地后退,撞上身后的储物架。几瓶药水翻倒,滚落在地。陈砚一把扶住我,手劲大得几乎掐进肉里。
“你听见了吗?”我盯着他。
他摇头:“我没听到声音。只看到你在抖。”
我咬住下唇,把相纸迅速夹进防光袋封好,塞进胸口。它贴着皮肤,烫得惊人。这种热不是温度,更像是某种频率在共振,顺着肋骨往脑仁里钻。
“它只对我发声。”我说,“是不是因为……我是第七号?”
陈砚没回答。他已经转向药水架,逐个检查瓶子。标签上的字迹模糊,但他忽然停在一瓶显影剂前,指着瓶颈处的一排刻痕:“07。”
我也看到了。所有瓶子都有,小小的数字,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生产日期那一栏空白,批号也空着。
“这不是正规产品。”他说,“是特制的。”
我正要接过瓶子取样,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门把手在转。
我们同时回头。暗房唯一的出口,那扇厚重的铁皮门,门把手正缓缓旋转,一圈,又一圈,像有人在外面耐心地试锁。
“不可能。”我低声说,“我进来时反锁了。”
陈砚冲过去,一把攥住门把,用力压住。金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另一端有东西在持续推动。
“门外是谁?”他喊。
没有回应。
只有门缝底下,一点点黑色的泥状物正缓缓渗进来。那东西带着腐根的腥气,混着金属碎屑的颗粒感,像从地下深处爬行而来的淤泥。
“该给新来的孩子拍照了。”
声音从门外传来,沙哑平稳,一字一顿。是老园丁。
我认得他的语气,那种近乎机械的节奏,像旧式留声机播放录音。可这句话不该由他说出来。他是守花坛的人,是沉默的老人,不是会敲门索要孩子的角色。
“你不能进来!”我对着门喊。
门把手猛地一震,陈砚差点脱手。黑泥已经爬过门槛,贴着地板朝我们这边蔓延。我抓起拍立得,对准门缝按下闪光。
强光爆闪的刹那,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黑泥像受惊般缩回缝隙,门把手也不再转动。
可就在这短暂的寂静里,拍立得屏幕闪烁了一下,显示:“无胶卷”。
最后一张,用了。
“它刚才……是怕光?”我喘着气。
“不是怕。”陈砚盯着门底,“是被驱退了。但代价是你没了底牌。”
我握紧相机,它还在微微震动,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脏。
门外重新安静下来。
可我知道,那不是结束。
我走到操作台前,想把剩下的底片都收起来。刚碰到镊子,红光忽然剧烈晃动。显影槽里的血色液体开始翻涌,气泡密集爆裂,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别碰!”陈砚喝住我。
太迟了。
一张空白相纸自动从旁边堆里滑出,掉进槽中。它沉下去,又浮起,短短三秒,正面就浮现出图像——还是我,但这次我站在一间白色房间里,手里抱着一个穿红睡裙的小女孩。我的脸低垂着,嘴角翘起,像是在笑。
可我没有抱过任何人。
更可怕的是,当我翻过相纸,背面竟开始蠕动。墨迹像活虫般重组,最终拼出一行字:
“妈妈,你终于回来了。”
我扔开相纸,它落在地上,正面朝上。那张照片里的我,眼睛突然眨了一下。
门外,老园丁的声音再次响起。
“该给新来的孩子拍照了。”
陈砚冲到门前,脱下风衣塞进门底,挡住黑泥的去路。他自己背靠门板,双手撑住两侧墙壁,整个人像一堵墙死死抵住。
“你走!”他对我说,“带着东西从通风口爬出去!”
“我不走。”
“这不是商量!”
话音未落,门板猛地一震。一道细长的金属丝从门缝上方斜切下来,划过陈砚左臂。风衣撕裂,皮肤绽开三道平行的口子,血珠立刻涌出。
他闷哼一声,没松手。
我扑过去,把相机对准门缝再次闪光。强光亮起,金属丝缩回,门外重归死寂。
可这一次,没人说话了。
黑泥缓缓退回缝隙,门把手不再转动。只有那张写满字的相纸,还躺在地上,正面的我依旧低着头,抱着那个不存在的小女孩。
我蹲下身,想把它捡起来。
指尖离纸面还有半寸,相纸突然自己翻了个面。
背面的文字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的图像——一个小男孩坐在椅子上,额头贴着电极片,双眼紧闭。他穿着病号服,胸前编号牌写着“02”。
可这张脸……
是陈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