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
老总和李国醒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听到动静,瘫坐在地的老谷猛地抬起头,看到是老总和李国醒,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低下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老总找了把椅子,重重坐下。
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老谷身上。
李国醒却没有坐,他缓步走到老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老谷叔。”
语气出人意料地平和,甚至还带着一丝熟稔的关切。
一声“老谷叔”,让原本准备顽抗到底的老谷身子微微一颤。
李国醒仿佛没看到他的反应,继续说道:“刚来总部那会儿,我听您说起过当年的事。平型关那会儿,您扛着一箱手榴弹跟着大部队冲锋,右腿就是那时候被鬼子的炮弹片给炸伤的,对吧?”
老谷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他以为李国醒这是在念旧情,想找个台阶让他下。
他连忙点头,声音沙哑地应道:“是……是啊,李团长,我老谷……我对得起部队,对得起党……”
“是吗?”
李国醒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审视,声调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可我问过当年参加平型关战役的老兵!他们告诉我,负责后勤运输的队伍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姓谷的炊事兵受过重伤!”
“轰!”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老谷的心口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紧张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怎么也想不到,李国醒竟然会去查这么久远,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
看着老谷那张瞬间煞白的脸,李国醒知道,第一道防线,已经破了。
老谷毕竟是受过训练的特工,短暂的慌乱后,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梗着脖子狡辩道:“那……那又怎么样?过去那么多年,他们记错了,记混了,我们在一起打仗,生离死别哪有那么多熟悉的人,都很正常!你不能凭这个就说我是奸细!你抓我,总得有证据吧?”
“证据?”
李国醒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魏大勇他们这几天记录下来的“密码本”。
他将表格在老谷面前“啪”地一下展开。
“你自己看!”
老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张表格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清晰地记录着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文字:
“x月x日,秤砣水平,粮袋一层——总部外围一处步兵哨卡遇袭,伤亡三人。”
“x月x日,秤砣三十度倾斜,粮袋两层——运输队一队骑兵侦察兵在葫芦口遭遇伏击,损失惨重!”
“x月x日,秤砣四十五度倾斜,粮袋三层——总部后方一处临时弹药库,遭遇日军精准空袭,损失手榴弹三百箱,子弹五万发!”
……
每一行记录的时间,都和粮库档案里记载的,老谷以各种理由“调整秤具”的时间,严丝合缝,分秒不差!
李国醒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表格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插进老谷的心里。
“这些,都是你干的吧?”
老谷的脸色,已经从煞白变成了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国醒的攻势还在继续,语速越来越快,如同狂风暴雨,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
“三天前!后勤部开会的前一天!你说秤杆下面返潮,要挪动秤具,我过去帮你抬。你还记得吗?”
老谷当然记得,当时他还觉得这个新来的李团长人挺热心,没什么架子。
老谷没有说话,他已经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的来者不善。
“我帮你抬秤杆的时候,你的手在秤砣上,看似无意地转了三次!那时候,你不是在扶稳秤砣,你是在确认角度!确认那个代表着‘高价值技术单位’的四十五度角,到底准不准!”
“还有!”
李国醒的声音再次拔高,目光如炬,“你经常哼的那首小调,‘秤杆平,粮食稳,买卖公道走四方’——这根本不是什么山西民歌,这是东北黑土地上,粮商之间核对暗账的行话调子!你一个山西老农,怎么会哼这个?!”
“我没有!”
老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头,嘶吼出声,眼里布满了血丝,“我没有通敌!我没有!”
他的声音凄厉,却充满了色厉内荏的虚弱。
李国醒知道,对方最后的心理防线,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收起了所有的凌厉,语气猛地放缓,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叹息和理解。
“老谷叔,你是不是……被日本人胁迫的?”
这一句,仿佛带着魔力。
它不是审判,不是质问,而是一种带着同情的猜测。
它瞬间击溃了老谷心里最后那点顽抗的意志。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一旁的老总看得目瞪口呆。
他原以为审讯就是大刑伺候,或者义正辞严地喝骂。
可李国醒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简直是神乎其技!
先用铁证如山的事实摧毁你的侥幸,再用快如连珠炮的质问击溃你的心理防线,最后,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又给你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哪里是审讯,这简直是在玩弄人心!
老总心中暗叹:这个李国醒,不仅会打仗,还是个审讯的顶尖高手!难怪他能拉起那么大一支队伍。
就在老谷的情绪即将彻底决堤的时刻。
“报告!”
一名通讯兵猛地推开门,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冲了进来。
他甚至没顾得上看屋里的情形,对着老总就是一个标准的敬礼,声音洪亮地汇报道:“报告老总!西侧防空阵地大捷!李团长设下的陷阱大获成功!来袭的日军三架九七式重型轰炸机,全部被我军防空营击落!无一逃脱!日军飞行员,包括带队的宫本少佐,全部葬身火海!”
这个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重重地砸在了老谷的心上。
全……全军覆没?
自己传递出去的“绝密情报”,换来的却是日军轰炸机编队的毁灭?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国醒。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从头到尾,自己都只是一个棋子。
一个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可悲的棋子!
自己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
“哇——”
老谷再也撑不住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彻底瘫软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嘶吼着,将所有的一切都招了出来。
“我招了……我全招了……”
“但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啊!”
老谷涕泪横流,声音凄惨,“我不是谷振山……我真名叫山口贤二……不,我叫刘二,我爹是闯关东的,我是在东北长大的……”
“我根本不是什么山西老农,而是一个从小在东北长大的中国人。”
“因为我懂粮食生意,被关东军情报部门看中,强行征召。我的老娘、婆娘,还有刚满五岁的儿子,全都被日本人扣在手里。”
“日本人用我家人的性命威胁我,逼我整容,伪造身份,利用平型关战役的混乱,冒名顶替了一位牺牲的炊事兵“谷振山”,潜伏进了八路军的后方。”
“我也不想啊……我恨透了小鬼子!”老谷哭得撕心裂肺,“他们杀了我的邻居,抢了我们的地!可我……我能怎么办?我老娘,我婆娘,我娃……他们都在鬼子手里啊!”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老总,部队待我不薄,这里的每一个同志都拿我当亲人……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恨我自己!我不是人!可我一想到我那才五岁的娃……我……”
“住口!”
一声雷霆般的暴喝,打断了老谷的哭诉。
老总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双虎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之前对老谷是失望和冰冷,但此刻,听完他的辩解,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你为了你自己的婆娘、老娘、儿子!”
老总指着老谷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你知不知道,因为你送出去的情报,我们牺牲了多少战士?!他们的爹娘谁来养?!他们的婆娘谁来管?!他们的孩子,又有谁来疼?!”
“你以为你这么做,鬼子就会放过你的亲人吗?糊涂!愚蠢至极!”
老总的声音在小小的审讯室里回荡,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尽的愤怒。
“在我们八路军的队伍里,从我这个总指挥,到每一个普通的战士,谁没有家?谁没有亲人?可是在小家和大家之间,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只有这样,我们这个民族才有希望!你,吃着我们的饭,穿着我们的衣,享受着同志们的信任,回头却为了自己的小家,把刺刀捅向了我们这个大家!”
“你不配当一个兵!更不配当一个中国人!”
老总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老谷的灵魂深处。
他彻底崩溃了。
是啊,自己以为是在保护家人,可实际上,那些牺牲的战士,哪一个又不是别人的家人?
自己所谓的“身不由己”,在真正的家国大义面前,显得那么自私,那么可笑。
他瘫在地上,停止了哭嚎,眼神变得空洞而绝望。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老总,声音嘶哑地恳求道:“老总,我罪该万死,我只求您给我一个痛快,枪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