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小厨房弥漫的赤红椒盐烟雾中,如同凝固的油脂。灶膛的噼啪,油锅的滋滋,是这诡异寂静里唯一的背景音。门口那尊挟裹着风雪与血腥寒气归来的玄色杀神,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淬了冰的探照灯,穿透呛人的红雾,死死锁在姜雨棠身上。
姜雨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盖过了辣椒粉对鼻腔的摧残!她僵硬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的帕子早已掉落在地,烟霞锦的袖口蹭上了面粉和油渍,脸颊还沾着几点可疑的白色粉末。对上慕容昭那双翻涌着惊愕、震怒以及一种近乎荒谬审视的眸子,巨大的心虚和求生欲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猫儿眼瞬间蒙上一层水汽,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快速扇动,里面清晰地映着“完了完了被抓包了”的巨大恐慌和无措。她甚至忘了咳嗽,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像一只在猛兽爪下瑟瑟发抖、还试图用无辜眼神蒙混过关的小花猫。
慕容昭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刃,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翻倒的椒盐粉罐,溅得到处都是的油星子,锅里那造型奇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散发着奇异焦香的金色螺旋,还有角落里同样被呛得眼泪汪汪、大气不敢出的慕容雪和青桃。
“太子哥哥!” 慕容雪最先反应过来,强忍着喉咙的灼痒和打喷嚏的冲动,努力维持着端庄,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妹妹对兄长特有的亲昵与求情意味,“你……你回来了!雨棠妹妹……她……我们……” 她一时语塞,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如同被炮火洗礼过的厨房和弥漫的“毒气”,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姜雨棠。
青桃更是吓得直接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慕容昭的目光掠过慕容雪,那眼中的冰寒因这声熟悉的“太子哥哥”而微不可察地缓了一瞬。但在落回姜雨棠那张花猫脸上时,那混杂着荒诞、震怒、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好笑感的情绪再次翻涌。金水河下游的生死搏杀,冷苑旧秘的沉重阴影,在此刻这片混乱呛人的烟火气中,竟显得遥远而模糊。唯有眼前这张沾着面粉、写满“我错了但下次还敢”的小脸,异常清晰地占据了他的视野。
他薄唇紧抿,那线条冷硬得如同刀锋,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想斥责?东宫重地,私开小厨,烟火冲天,弄出这等呛死人的“毒雾”,简直无法无天!更何况……他目光扫过姜雨棠下意识吞咽、似乎仍有些不适的纤细脖颈——梅园宴毒瘴的刺激,她的喉咙想必刚好些!这滚油炸物的燥热之气……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更深切的忧虑猛地窜起!
“胡闹!”低沉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惯有的威严,目光锐利地盯在姜雨棠身上,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种兄长般的责备,“喉咙才好些,便弄这等燥热之物?嫌药喝得不够多?”
姜雨棠被他看得一缩脖子,猫儿眼里水汽更盛,喉咙被点破,又想起之前呛咳的难受,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委屈地扁了扁嘴。慕容雪这才恍然,脸上瞬间写满了愧疚:“太子哥哥!是……是雪儿疏忽了!不知雨棠妹妹喉咙刚好……只想着新奇有趣……” 她语气带着真诚的懊恼。
慕容昭没再深责慕容雪,目光依旧锁着姜雨棠。看着她那副又心虚又委屈、还带着点“我就想吃嘛”的倔强小模样,心底那点责备,竟奇异地被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取代——那是金水河畔,当他面对乌蒙党羽的困兽之斗时,心底骤然升起的、远超掌控欲的、近乎灭顶的恐慌!他怕来不及,怕护不住,怕这抹误入他冰冷世界的鲜活色彩,就此熄灭。此刻看着她安然无恙(虽然有点狼狈),在这胡闹,那股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后怕,竟比震怒更甚。
就在这时,慕容雪眼疾手快,忍着辛辣,用干净的银筷小心翼翼地从油锅里捞起一串刚刚炸好、色泽金黄、散发着诱人焦香和霸道椒盐辛香的“旋风土豆塔”!那螺旋的造型在筷尖微微颤动,热气和香气扑面而来。
“太子哥哥!”慕容雪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还有一丝为好友解围的急切,她将那串金黄诱人的土豆塔稳稳地托在掌心,微微向前递了递,温婉的脸上努力扬起一个明媚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雨棠妹妹……虽莽撞了些,但心意……是好的。这‘椒盐旋风土豆塔’,我们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呢!雪儿也削了皮洗了土豆的!味道……真的很新奇独特!太子哥哥奔波劳顿,不如……尝尝看?就当……就当给我们个面子嘛!” 她刻意用了更娇俏的语气,试图软化这冷凝的气氛。
慕容昭的目光,终于从那罪魁祸首的小花猫脸上,移到了慕容雪手中那串金黄酥脆、造型奇特的物饰上。那霸道的椒盐辛香混合着炸物的焦香,极其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竟奇异地冲淡了些许空气中残留的辛辣烟雾和……他自己身上带回来的血腥气。看着妹妹脸上那带着讨好又期待的笑容,听着她强调“我们也忙活了”,一股极其细微的暖意,在他冷硬的心防上撬开一道缝隙。
他沉默着。深潭般的眸底,冰封之下,暗流汹涌。理智在拉扯,但金水河畔那刻骨的担忧与此刻眼前这充满生机的混乱、妹妹期待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推力。
鬼使神差地,慕容昭伸出了手。那只骨节分明、刚刚还握过染血利刃、带着薄茧的手,越过了慕容雪恭敬托举的姿态,直接……捏住了姜雨棠那沾着面粉和油渍的纤细手腕!
“!!!” 姜雨棠浑身一僵,如同被点了穴道,猫儿眼瞬间瞪圆!手腕处传来的滚烫触感和不容抗拒的力道,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薄茧,和他掌心不同寻常的灼热温度——那是刚刚经历过激烈搏杀后的余温。
慕容昭并未看她,仿佛只是随意地抓住一件物品。他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自然地……从姜雨棠刚才慌乱中、下意识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那串土豆塔上,掰下了一小截金黄的螺旋尖端。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理所当然。
然后在姜雨棠、慕容雪、青桃三人惊愕到近乎呆滞的目光注视下,慕容昭将那截还带着她手心微温的、热气腾腾的椒盐土豆塔,送入了自己口中。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小厨房里炸开的脆响。
慕容昭面无表情地咀嚼着。深邃的眸中,冰封的表面下,翻涌的暗流仿佛瞬间停滞了片刻。外皮是极致的酥脆,带着滚烫的焦香。内里是软糯微甜的土豆芯,被滚油瞬间锁住了水分。最霸道的,是那均匀裹挟在每一寸螺旋褶皱里的椒盐!咸、辛、香、麻!层次分明,汹涌澎湃!极其粗粝、极其蛮横、却又带着一种……鲜活滚烫的生命力!这滋味,与他记忆中冷苑里那带着母亲体温、却总是冰冷粗粝的椒盐酥饼截然不同!也与宫中御厨精雕细琢、却总带着距离感的珍馐美味天差地别!
这是一种毫无章法、横冲直撞、甚至带着点“破坏性”的美味!就像……就像做出它的人一样!她的出现,本身就如同这霸道的椒盐,蛮横地闯入了他冰冷规整、步步惊心的世界,搅得一片狼藉,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温度。
(慕容昭内心独白)
‘她……’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沾着面粉油渍、写满了没心没肺的无辜与茫然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破冰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击着他冰封的心湖。
金水河畔的刀光剑影,冷苑枯井的阴冷死寂……这些沉重的画面,在口中这霸道鲜活的味道和眼前这张鲜活小脸的冲击下,竟如潮水般退去。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如此急切地撕开那黑暗、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护住她,早已超出了对“弱点”的掌控,也超出了对“储妃”的责任。这是一种更深的、源自本能的、不容她受到丝毫损伤的执念!是她在梅园宴惊惶时他心头的刺痛,是此刻看到她因呛咳而皱眉时,那瞬间涌起的、想碾碎一切让她不适之物的暴戾!
她的无忧无虑,她的没心没肺,她的奇思妙想……皆是因为被姜家如珠如宝地护在羽翼之下,未曾真正被这世间的阴暗浸染。这份被保护得很好的纯粹与鲜活,与他那在邪术阴影和孤寂冷苑中长大的童年,形成了何其残忍又令人……心向往之的对比!这认知,让他心底深处那冰封的角落,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与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亲手为她隔绝所有风雨的守护欲!
她并非蠢笨。梅园宴上的机敏,冷苑铜匣的胆魄,都证明她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和智慧。只是她的智慧,从不用于算计倾轧,而是执着于研究如何让一块“土疙瘩”变得更香更脆,如何在这深宫里,为自己、为身边的人,偷得片刻带着椒盐辛香的欢愉。
‘还好……是她。’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响!震得他自己都心神俱颤!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而陌生的悸动,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他冰冷的心脏!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循规蹈矩、步步惊心的闺秀……他无法想象,自己这早已被权谋与杀戮磨砺得冰冷坚硬的心,是否还能感受到此刻这种……因一盘炸土豆、一张小花猫脸而掀起的、近乎荒谬却足以撼动坚冰的波澜?这悸动,无关权势,无关责任,甚至……无关风月。它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却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熨帖。仿佛他冰封的生命里,终于照进了一束……带着椒盐辛香与人间烟火的光。他……或许该正视这束光了。
慕容昭缓缓松开了钳制姜雨棠手腕的手指。那截被他掰下的椒盐土豆塔尖端,早已在他口中化为乌有,只余下舌尖灼热的麻与唇齿间霸道的香。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姜雨棠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翻涌着未散的冰寒,残留的荒谬,更有一丝被强行撞开的悸动与……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
然后,他转身,玄色的衣袂在依旧弥漫的赤红椒盐烟雾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在即将踏出门口时,脚步微顿,并未回头,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回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福安。”
“奴才在!”一直屏息守在门外的福安立刻应声。
“去御药房,取些上好的枇杷膏和川贝雪梨来,送到棠梨苑。” 声音顿了顿,补充道,“……要温的。”
吩咐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弥漫的烟雾和风雪中。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姜雨棠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吓……吓死我了!” 她揉着被捏得有些发红却残留着他掌心灼热温度的手腕,看着那消失在烟雾中的方向,猫儿眼里不再是单纯的茫然。他那最后深深的一眼,复杂得让她心尖莫名一颤,而那句看似责备后、轻描淡写却不容错辨的关怀吩咐——“要温的”——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涟漪。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似乎真的舒服了些。
“棠棠!”慕容雪也长长舒了口气,看着锅里剩下的金黄土豆塔,又看看门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和对姜雨棠的宠溺无奈,“你呀!真是……胆大包天!不过……”她促狭地眨眨眼,“太子哥哥他,对你那‘椒盐旋风塔’,‘评价’很独特啊!最后还惦记着你的喉咙呢!快别发呆了!”她轻轻推了推还在出神的姜雨棠,“赶紧的!趁他还没折返,快把这‘罪证’消灭掉!这可是我们辛苦忙活的成果呢!”
青桃也麻利地爬起来,一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一边麻利地拿筷子去捞锅里剩下的土豆塔,圆脸上满是“劫后余生更要好好犒劳自己”的坚定:“对对对!小姐!公主殿下!快趁热吃!凉了就辜负了我们被呛出的眼泪了!”
姜雨棠被慕容雪一推,回过神来。看着慕容雪眼中那“真拿你没办法”的宠溺笑意,再看看青桃那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架势,心底那点残余的惊吓和后怕瞬间被暖意和食欲冲散。她用力一点头,猫儿眼重新亮起吃货的光芒,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被纵容后的娇憨和理直气壮:
“说得对!赶紧吃!凉了就不脆了!青桃,快捞出来!公主姐姐,你也快尝尝!这椒盐味儿可是我特调的!”
小厨房里,那呛人的赤红烟雾终于开始缓缓消散,只剩下椒盐的辛香、炸物的焦香,和三个女子如同偷吃到糖果般、一边警惕着门口一边大快朵颐的细微声响与满足的叹息。而那颗名为“心动”的种子,已在冰封的心田和懵懂的心湖中,被一碟炸土豆、一个复杂的眼神和一句“要温的”嘱咐,同时、霸道地……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