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悄然笼罩宫闱，椒房苑的葡萄架早已叶落殆尽，虬曲的藤蔓在灰白的天色下勾勒出疏朗的线条。那日皇帝赏赐的通心莲尚有余裕，静置于阴凉处，与院角几瓮密封的陶罐相伴。罐中所藏并非葡萄美酒，而是秋日里姜雨棠带着宫人采下、用蜂蜜与冰糖层层叠叠腌渍起来的青梅，此刻正静待时光点化。
这日午后，天空竟零星飘起了细雪。慕容昭提前结束了与幕僚的议政，踏着薄雪回到椒房苑。刚踏入院门，便见姜雨棠披着件杏子红的斗篷，正站在葡萄架下，仰着脸，伸出舌尖去接那飘落的雪花，猫儿眼里漾着孩童般的雀跃。
“也不怕凉着。”他快步走近，语气带着惯常的微责，却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手拢入掌心焐着。
“容昭你看！下雪了！”姜雨棠毫不在意，反而兴奋地拉他，“雪落梅开时，蜜饯正堪尝！我们秋日里腌的那几瓮青梅蜜，是不是可以启一瓮尝尝了？”
她眼中的期待亮得灼人。慕容昭心下微软，颔首道：“既如此，便今日。”
他吩咐福安准备所需器物——洁净的白玉碗、长柄竹签、以及一小壶温热的清茶。地点却未选在厨房，而是命人将一应物件移至葡萄架下那张青玉石桌旁。
“既是棠棠心心念念的‘共品’，便在此处。”他淡淡道，眸中却含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细雪依旧稀疏飘落。宫人们撑起华盖，又悄然退至廊下。
慕容昭亲手拍开一瓮青梅蜜的泥封。一股清新馥郁、融合了蜂蜜甜醇与梅子酸香的气息瞬间涌出，沁人心脾。瓮中梅子饱吸糖汁，色泽温润，如同琥珀中包裹的翡翠。
姜雨棠深吸一口气，满脸陶醉：“好香！”
他执起竹签，小心地自瓮中扎起一枚晶莹剔透的蜜渍青梅，青梅周身裹着黏稠透亮的蜜浆，滴落在白玉碗中，漾开一圈金色涟漪。他将这第一枚蜜饯递到姜雨棠唇边。
“棠棠先尝。”
姜雨棠就着他的手，小心地咬了一口。梅肉早已被蜜糖浸透，变得柔软而富有韧性，入口先是极致的甜润，随即一丝属于青梅的微酸悄然泛起，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腻，口感层次丰富，生津止渴，回味无穷。
“成功了！”她眼睛瞬间亮如星辰，惊喜地看向慕容昭，“容昭，你尝尝！比铺子里卖的还好吃！”
慕容昭依言自取一枚。他素不嗜甜，但这蜜饯的酸甜搭配得极为巧妙，清新爽口，竟不觉甜腻。他细品之下，微微颔首：“酸甜适口，沁人心脾。棠棠巧思。”
得到他的肯定，姜雨棠更是欢喜。她又戳起一枚，小口吃着，眉眼弯弯，满足得像只饱食的猫儿。
细雪、空庭、葡藤、石桌、白玉碗中琥珀色的蜜饯。此情此景，温馨而静谧。
品尝着甜蜜，姜雨棠撑着下巴，猫儿眼水汪汪地望着慕容昭，忽然问道：“容昭，你以前……是不是从来没做过这些事情？比如，等着蜜饯腌好，然后一起品尝？”
慕容昭执签的手微顿，深眸看她一眼，坦然道：“嗯。”
“那……”她凑近一点，气息带着梅子的甜香，“你觉得有趣吗？会不会觉得……很寻常？很琐碎？”
慕容昭凝视着她被寒意与喜悦染红的小脸，那双总是盛满好奇与活力的眼睛里，此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他放下竹签，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唇角沾染的一点蜜汁。
“与棠棠一起，”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寻常之事，亦生妙趣。何来琐碎之说？”
姜雨棠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脸颊的热度瞬间攀升。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
他看着她又羞又喜的模样，喉结微动，忽而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此味甚佳，乃棠棠为孤亲手所制。余下几瓮，需待来年春夏，其味方至醇厚。届时，再与棠棠共品。”
姜雨棠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这是要将这份甜蜜延长，期待未来的每一次分享。心底甜意更浓，她故意逗他：“那要是期间我想吃了呢？”
“忍一忍。”慕容昭面无表情，眼底却掠过极淡的笑意，“或可来寻孤，孤或可酌情予你一枚。”
“噗——”姜雨棠笑出声来，心底却甜得如同浸满了蜜。这份带着霸道的约定，由他表现出来，竟显得格外真挚。她歪着头，声音软糯，“殿下好生严格。”
“此非严格，”慕容昭伸手，将她被风吹到额前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滚烫的耳垂，引得她轻轻一颤，“此乃……期待之权。”
最后四个字，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梅香的清甜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姜雨棠只觉得浑身都暖了，心跳如擂鼓，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红着脸，又戳起一小块蜜饯放入口中，让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细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其后清澈的夜空，星子点点。
两人便在这初雪方霁、星河初现的葡萄架下，对坐着，分食那一瓮初启的青梅蜜。偶尔低语，多是姜雨棠在兴奋地说着剩下几瓮要等到何时开启，来年还要尝试加入哪些香料。慕容昭大多静静听着，偶尔颔首，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她神采飞扬的脸庞。
直至夜深露重，茶温渐凉。
慕容昭见姜雨棠眼睫微垂，知她乏了。他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呀！”姜雨棠轻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衣襟上，嗅着那令人安心的沉水香，嘟囔道，“我还不困……”
“来日方长。”他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稳稳抱着她朝寝殿走去，“此味初成，已有十分可喜。待其历久，风味当更臻化境。届时，孤再与棠棠，共品时光沉淀之甘醇。”
姜雨棠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含糊地应了一声，猫儿眼满足地眯起，终是抵不过暖意与安心，沉沉睡去。唇角却依旧弯着，带着甜笑，仿佛梦中也尽是梅子的清甜与星光的温柔。
慕容昭低头，看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步伐稳健，眸光深邃如夜。
梅酿初启，心漪已醉。这椒房苑里亲手封存、等待时光点化的，又何止是一瓮蜜饯？更是日渐醇厚、值得耐心等待与细细品味的绵长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