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箫离了东宫,并未立刻前往吏部。月白色的身影在宫道拐角处略一停顿,便折向了一条通往翰林院藏书阁的僻静路径。寒风卷起他狐裘的下摆,带来刺骨的冷意,却远不及他心头的清明与冷肃。
方才与姜雨棠的短暂会面,她那虽经修饰却难掩惊后余悸的眼神、提及宫中“动静”时下意识的谨慎、以及周身无形中萦绕的、被严密守护的气息,都清晰地告诉他,前日的年宴绝不仅仅是“有些动静”那么简单。她已深陷旋涡中心,而那个男人……太子慕容昭,确实将她护得很紧。
这份认知让他心底那份隐秘的怅惘彻底沉淀,转化为更切实的担忧与决断。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远观的守护,必须做些什么。
翰林院藏书阁高大幽深,弥漫着陈年墨香与书卷特有的微尘气息。楚箫并非来找什么典籍,而是循着记忆,走向最深处一排存放地方志与杂闻野史的陈旧书架。那里光线昏暗,少有人至。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翰林待诏袍服、身形干瘦的老者,正佝偻着身子,费力地试图将一册厚重的牛皮地图放回最高层的架子。
楚箫快步上前,温和道:“顾先生,让我来。”他身手利落,轻松地将那地图归位。
老者回过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脸,见是楚箫,笑了笑:“是楚修撰啊,多谢了。人老了,不中用了。”
这位顾先生,名慎,字默之,只是个九品待诏,却在翰林院待了足足四十年,博览群书,尤其对古今奇闻、地方秘辛、三教九流之事知之甚详,堪称一部活字典。楚箫因编修史书常来查阅资料,与他相熟,深知其能耐。
“先生过谦了。”楚箫拱手一笑,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晚辈近日读些杂书,见一古方,提及一味奇毒,名曰‘蝙蝠噬心’,却遍寻不着出处,心中好奇,不知先生可曾听闻?”
“蝙蝠噬心?”顾慎浑浊的眼睛微微一眯,清亮的目光在楚箫脸上转了转,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楚修撰怎的突然对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感兴趣了?”
“不过是读书偶遇,百思不得其解,如鲠在喉罢了。”楚箫笑容不变,语气轻松,“先生博闻强识,定然知晓。”
顾慎嘿嘿笑了两声,声音沙哑:“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老夫也是早年在一本残破的南疆巫蛊杂录里瞥见过一眼,说是取其翼手目血,混合数种罕见毒草,经特殊秘法炼制,无色无味,或淬于刃,或溶于水,入体后不立时发作,反而会令人亢奋狂躁,状若癫狂,最终心脉爆裂而亡,外表却似急怒攻心,极难察觉。因其发作时痛苦万分,双目赤红如血,故得此名。早已失传多年,怎的又现世了?”
楚箫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竟如此阴毒?那本杂录可还……”
“早没了。”顾慎摆摆手,“那是前朝孤本,一场大火,啥都没喽。不过……”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几乎只剩气音,“老夫依稀记得,那书上说,炼制此毒,需用到一种极罕见的‘鬼面蝠’,只生于南疆瘴疠深处的某些特定溶洞。而且,此毒炼制过程中,会产生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于……腐坏的金雀花混合着铁锈的怪异气味,虽极淡且很快消散,但若在密闭处炼制,或能残留些许。”
鬼面蝠!南疆!特殊气味!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虽微弱,却指明了方向!
楚箫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郑重拱手:“先生果真学究天人,晚辈受教了!解了心中一大疑惑!”
顾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年轻人,有些东西,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气。好奇心太重,容易惹祸上身啊。”他仿佛意有所指,却又不再多言,转身佝偻着身子,继续整理他的书册去了。
楚箫知趣地不再多问,再次道谢后,悄然退出了藏书阁。
站在寒冷的室外,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让他头脑更加清醒。顾慎的话,无疑证实了“蝙蝠噬心”的可怕与罕见,更提供了两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原料鬼面蝠的可能产地,以及那极其细微的炼制气味。
他立刻意识到,这条线索绝不能通过官方渠道去查,否则极易打草惊蛇,甚至给顾慎带来杀身之祸。必须动用非常手段。
他没有犹豫,转身便出了宫,并未回府,而是径直去了西市一家看似普通的笔墨铺子——这是林家布设的一处隐秘联络点。
半个时辰后,数只不起眼的信鸽从西市不同的角落悄然振翅飞起,携带着加密的讯息,飞向南方林氏商队经营多年的网络。指令清晰:动用一切江湖与市井力量,秘密查探南疆近期是否有异常人员活动、是否有鬼面蝠被捕捉或交易的痕迹、以及各地黑市或隐秘场所,是否有类似“腐坏金雀花与铁锈”的怪异气味出现。要求:绝对隐秘,只查不探,发现异常即刻上报,不得擅自行动。
做完这一切,楚箫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缓步走在熙攘的西市街道上。周遭的叫卖声、车马声喧嚣不已,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朝堂争斗、宫廷阴谋,并非他所长。但他有自己的方式,有自己的力量网络。他无法像慕容昭那样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却能在外围,为她,也为这帝国的安稳,扫清一些潜在的障碍,提供一些或许关键的信息。
这并非为了换取什么,也并非奢望什么。仅仅是因为,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表妹,是他曾真心欣赏过的女子。如今她既已做出选择,寻得归宿,那他便祝她安好,并以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份安好。
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悄然沉入水底,何时能激起涟漪,尚未可知。但楚箫知道,他已经行动了。这份守护,无声无息,却弥足坚定。
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一丝雪花再次飘落,沾湿了他的眉睫。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他,已做好了在风雨中,默默执伞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