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笛……他在替你受罚……守心城要醒了。”
夜凝霜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如一道惊雷在林渊死寂的心湖中炸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将他从短暂的喘息中拽入更深的迷雾。
他?他是谁?
替我受罚?我犯了什么罪,需要旁人代为受过?
还有……守心城。
林渊身侧,一直紧绷着神经的阿织猛地抬起头,她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的留音螺,小心翼翼地将夜凝霜的呓语录下。
她将耳朵贴在螺壳上,反复聆听,那双能洞悉万物脉动的耳朵此刻微微颤动,似乎在比对着某种古老的音律。
半晌,她脸色煞白,抬头望向林渊,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公子,古籍残卷中提过……‘守心城’并非一座城池,而是……而是初代守心人以自身全部骸骨,融合地脉龙气所筑成的一座活着的禁地!它位于北疆废都的正下方,传闻中,唯有执掌归墟本源的葬主血脉,与能够解读星辰轨迹的星语媒介,两者同时抵达,才能唤醒它!”
阿织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夜凝霜那句“钟不响则魂不宁”的谜题。
那古葬墟镇的钟声,镇压的是万千残魂,守护的,正是通往废都的门户。
林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破庙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卷着行尸不甘的嘶吼,拍打在脆弱的门板上。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而粗糙的金属。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锈铁片,边缘参差不齐、凹凸不平,是岁月残酷雕琢的见证。
这是他从母亲所谓的坟墓中挖出的唯一遗物,多年来陪伴他度过屈辱与孤独的时光。
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块毫无价值的废铁。
但此刻,在那句“骨笛”的牵引下,一个被他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大雨滂沱的童年,他躲在破旧的柴房里,用一把钝刀,笨拙地雕刻着一截捡来的兽骨。
他想为母亲的孤坟,送去一件能解寂寞的礼物。
最终,他雕成了一支粗糙的骨笛。
因为失手,笛身一侧崩掉了一块缺口。
他将骨笛埋在了坟前。
而现在,他指尖摩挲着这块铁片的边缘……那不规则的形状,竟与他记忆中骨笛的缺口,分毫不差,严丝合缝!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一个轻柔得仿佛没有重量的声音,在破庙的角落里响起。
“想知道真相吗?随我来。”
林渊猛然“看”去,只见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阴影里。
她身形窈窕,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纱,唯有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竟是个盲女。
但她身上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反而像是由月光与蛛丝编织而成。
是梦织娘!
古葬墟镇地下茧室的主人,那个能将他人梦境织成实体丝线的神秘存在。
哑拳师挣扎着起身,挡在林渊面前,重伤未愈的他摆出防御的架势,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吼。
“我没有恶意,”梦织娘的声音空灵而缥缈,“他的心,已经乱了。再不梳理,承愿之链会反噬其主。”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转身,款款走入墙角的阴影。
她的身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
林渊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对哑拳师摇了摇头,示意他留下守护夜凝霜和阿织。
他将那柄漆黑的铁锹插在地上,作为临时的屏障,然后深吸一口气,跟随着那股若有若无的丝线气息,踏入了阴影。
眼前的景象斗转星移。
他仿佛坠入了一个由无数发光丝线构成的世界。
这里是梦织娘的地下茧室,四壁、穹顶,皆是密密麻麻的蛛网。
每一根晶莹剔透的丝线上,都缠绕着一小段光影,那是被她捕捉、封存的梦境片段。
梦织娘立于蛛网中央,素手轻扬,从无数丝线中,抽出了一卷泛着淡淡黄晕的织锦。
她将织锦轻轻展开。
画面流动起来。
倾盆的暴雨中,一个小小的、破旧的棺材被泥水冲刷着。
年幼的林渊就蜷缩在这口棺材里,瑟瑟发抖。
棺材外,一个女人的身影模糊不清,她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带着哭腔与决绝:“渊儿,记住……若有一天,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了,你就回到这里,挖开娘的坟头……那里有个铁盒,它能保你的命……”
话音未落,画面猛地一颤,被一片刺目的血红所吞噬,随即彻底断裂。
林渊伸出手,想去触摸那片血红,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母亲……
就在这时,系统那破碎而冰冷的意识残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警告:情感波动剧烈。信息校正——她,不是你的生母。”
“你是从一口自天外坠落的‘星棺’中,被她抱出的弃婴。你降生之日,天降陨铁,方圆百里草木枯萎。葬瞳教将你称为……‘灾种’。”
林渊的脑海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遥远的西漠,黄沙漫天。
一座由巨石垒砌的千人献祭高台之上,尸骸堆积如山。
那些都是被归墟火种引燃,却又无法掌控力量而失控的觉醒者。
他们的鲜血汇成一道道猩红的溪流,沿着祭台上的古老纹路,缓缓注入干涸的地脉深处。
一个身披纯白长袍的男子,静立于尸山之巅。
他的面容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令人看不真切,声音却如玉石相击,空灵而威严。
他高高举起一截漆黑的骨笛。
那骨笛的末端,赫然嵌着一块与林渊怀中铁片同源的金属,闪烁着妖异的乌光。
白袍伪主将骨笛凑到唇边,吹奏出一段苍凉、古老的调子。
那调子,与林渊记忆中为母亲雕刻骨笛后,无师自通吹出的第一首曲子,一模一样!
笛声如水波般扩散开去,三百里内,所有因力量失控而癫狂暴走的觉醒者,在听到笛声的刹那,竟都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他们痛苦地跪伏在地,眼中幽蓝色的归墟之火,渐渐转化为纯粹的、圣洁的白色。
“真正的葬主,早已背叛了归墟的荣光,他将希望的火种肆意抛洒,却引来了无尽的灾殃与死亡!”
白袍伪主的声音响彻天地,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神圣感。
“而我,将承载尔等的痛苦与绝望,以万魂为薪,重铸正道!我,才是归墟意志的真正代行者!”
台下,数万名追随而来的信徒,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们五体投地,山呼海啸:
“恭迎‘光中之子’!恭迎‘光中之子’!”
破庙内,林渊从梦境织锦的冲击中回过神,脸色苍白如纸。
他知道了。
北上废都,不只是为了夜凝霜,不只是为了“守心城”,更是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过去,为了质问那个……替他吹笛,也替他背负骂名的人!
然而,他刚一迈出脚步,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便迎面袭来!
一道身影快如鬼魅,手持一柄断刃,直取林渊的咽喉。
来者脸上戴着一张斑驳的铁制面具,那面具的轮廓,竟有几分像林渊的养父。
铁面判官·遗子!
“你播撒火种,制造尸潮,害死万千无辜!如今还敢以救世主自居?”遗子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与刻骨的仇恨,“你这灾种,不配活在世上!”
面对这致命一击,林渊竟不闪不避。
嗤——
锋利的刀锋堪堪划过他的颈侧,带出一串血珠。
鲜血滴落的瞬间,他体内的承愿之链被悍然激活!
刹那间,风雪为之静止。
三百名在古葬墟镇外围,因力量失控而自焚的觉醒者,他们临死前最后的执念与呐喊,自虚空中浮现,化作一道横亘天地的“千魂幕”!
幕布之上,一张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齐齐望向遗子,发出无声的控诉。
“我们……我们也是废物吗?!”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有错吗?!”
遗子看着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握着断刃的手,第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从那些面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猛然后退一步,收回了刀。
林渊没有看他,只是用手背擦去脖颈的血迹,声音沙哑而坚定:
“我不是来当神的。”
“我是来还债的。”
两人僵持之际,一直昏睡的夜凝霜,竟缓缓地从哑拳师怀中站了起来。
她双目依旧紧闭,却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指向遥远的北方。
“笛声……又响了。”
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急。
“这一次,他在……求救。”
穿越被冰雪封喉的峡谷,一座庞大而死寂的废都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城墙早已崩塌,支撑天穹的巨柱倾颓断裂,整座城市仿佛一具被神明遗弃的骸骨。
在废都中央那最高耸的祭台上,果然立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披黑色葬袍的少年,他背对众人,手中握着一支白骨长笛,正发出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哀鸣。
就是他!林渊在三生瞳幻象中见到的少年!
林渊一步步踏上祭台的石阶。
每上一阶,他体内的承愿之链就震颤得愈发剧烈,仿佛一头被囚禁的猛兽,感应到了同类的呼唤,要挣脱束缚,离体而去。
终于,他登上了祭台之巅。
少年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水雾之中,唯独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初生婴儿,倒映着林渊的身影。
他看着林渊,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轻声说道:
“你终于来了……”
“我等了你,整整九年。”
话音未落,天空中那轮血月骤然加深,变得殷红如血!
少年的身体,竟从指尖开始,寸寸龟裂,化作灰烬,簌簌剥落。
他根本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完全由执念和记忆碎片所维持的“代命傀儡”!
在他彻底消散的前一刻,林渊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个声音,跨越了万古时空,齐声呐喊:
“葬主归来!”
那股磅礴的意志与责任,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狠狠压在了他的肩上。
林渊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他将那柄漆黑的铁锹,狠狠插入脚下冰冷的冻土之中,仰天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嘶吼:
“我不认这命——”
“但我接这责!”
吼声在废都上空回荡不休。
当少年傀儡完全化为飞灰散尽,那支破碎的白骨长笛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
笛身残存的最后一点灵光,在接触到林渊气息的瞬间,如残烛般闪烁了一下,最终化作一道微不可闻的、最后的低语,消散在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