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深深,锁住了多少红颜的青春与抱负。婉贵人,便是这无数寂寂无闻身影中的一个。她家世寻常,选秀入宫,姿容不算顶尖,性子却最是温和怯懦,像一株依墙而生的藤蔓,悄无声息,从不敢与那些牡丹芍药争抢半分阳光。
她深知自己的位置,从不妄想圣宠,只求安稳度日。陛下偶尔的临幸,于她而言,不是恩宠,反倒是负担,生怕因此惹来其他高位妃嫔的嫉恨。她活得小心翼翼,如同惊弓之鸟,对谁都陪着笑脸,对谁都不敢得罪。
也正因她这般与世无争、毫无威胁的性子,在岑贵人产后不久便香消玉殒之后,陛下和当时主持后宫的皇后,才会将嗷嗷待哺的九皇子李璲,交到她手中抚养。
接到旨意的那一刻,婉贵人心中五味杂陈。有怜悯——那孩子刚出生就没了生母;有惶恐——抚养皇子,责任重大,万一有丝毫闪失,她如何担待得起?却也有着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在这冷寂的深宫里,或许,能有个孩子相伴,日子便不会那么难熬了。
她将李璲接回自己僻静的宫苑,视若己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便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这个小小的婴孩身上。亲自哺乳(寻了可靠的奶嬷嬷辅助),日夜看顾,不敢有丝毫懈怠。她怕孩子冷,怕孩子热,怕他生病,更怕他因为自己这个养母身份低微而受人轻视。
她教导李璲,不是教他争强好胜,而是教他明哲保身。
“璲儿,在宫里,要守规矩,见到各位娘娘、皇兄皇姐,要恭敬。”
“璲儿,不该咱们看的热闹,不要凑近。”
“璲儿,有些东西,别人给了,未必是福气,要学会推辞。”
她用自己的生存哲学,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李璲。她从不主动带李璲去陛下面前邀宠,也从不参与任何妃嫔间的聚会闲谈,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将孩子护得严严实实。
后宫风波从未停歇。她冷眼看着大皇子的“闲散”,二皇子的沉默,三皇子的伪善,四皇子的骄纵,五皇子的中庸,以及各位娘娘们的明争暗斗。她紧紧抱着年幼的李璲,如同暴风雨中护着雏鸟的母鸟,心中充满了恐惧,却也更加坚定了要护这孩子周全的决心。
她听说过七皇子李琂体弱多病,不受重视。有时在宫道上远远遇见,看到那个瘦弱沉默的孩子,她会心生怜悯,却也不敢过多关注,生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只是更加叮嘱李璲,要友爱兄弟,但切莫卷入任何是非。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璲渐渐长大。许是受她影响,这孩子也养成了安静温和的性子,不显山不露水,甚至有些过于胆小谨慎。有人暗地里笑话九皇子被婉贵人养得没了皇家气度,但她不以为意。在她看来,平安,比什么气度都重要。
转折发生在那场宫宴上,李璲用九连环为七皇子妃盛小七解围。婉贵人当时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生怕儿子这突兀的举动会惹来祸事!然而,事情的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陛下没有怪罪,七皇子妃似乎还承了这份情。
事后,她拉着李璲,又是后怕又是疑惑地问:“璲儿,你为何要帮七皇嫂?”
李璲眨着清澈的眼睛,小声道:“儿臣看七皇嫂着急,那个九连环儿臣刚好会解……而且,七皇嫂人很好,上次还悄悄给儿臣吃过甜甜的糕点。”
婉贵人愣住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并非完全如她一般,只知躲避。他心中有善意,有属于自己的、简单的判断。那一刻,她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担忧,也有一丝莫名的欣慰。或许,她将他保护得太好了,也或许,这深宫里,并非只有“躲避”这一条路。
但她依旧不敢冒险。直到新帝登基,尘埃落定。新帝李琂对她们母子颇为宽厚,尊她为婉太嫔,依旧让她抚养李璲,待遇优渥。
看着李璲对新帝安排的机关营造之事展现出浓厚兴趣,并得到新帝的鼓励和支持时,婉太嫔悬了多年的心,才终于缓缓落下。她明白了,新帝是位明君,她的璲儿,终于可以不必再像她一样,终日活在恐惧和谨慎之中,可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
如今,她看着李璲在工部衙门里忙碌,虽只是个闲职,却做得津津有味,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她依旧住在宁静的宫苑里,日子清闲而安稳。偶尔李璲会进宫来看她,跟她讲些外面的趣事,或是他新设计的什么小玩意儿。
她的一生,不曾有过浓墨重彩,如同宣纸上一滴淡墨,悄无声息地晕开,然后沉寂。她不曾争宠,不曾夺权,甚至不曾有过强烈的爱恨。她只是用自己最微小的力量,在最危险的境地里,小心翼翼地护住了一个孩子,也护住了自己。
这深宫里的“争”,有千万种方式。荣贵妃争的是泼天富贵,端妃争的是儿子前程,兰贵妃争的是夹缝生存。而她婉太嫔,争的,不过是一隅平安,一世静好。
无争,便是她最大的争。而最终,她争赢了。看着窗外李璲健康成长、安稳立世的身影,婉太嫔的脸上露出了平和而满足的笑容。这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结局,胜过万千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