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远坐在书房里,指尖摩挲着一方温润的旧端砚。窗外月色如水,一如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境。桌案上摊开的,是今日刚送来的宫中邸报,上面清晰地印着新帝册封七皇子妃盛氏为皇后的诏书。
盛氏。他的女儿。那个在盛府角落默默生长了十五年,几乎被他遗忘的庶女,盛小七。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锭的清香,却压不住他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惊愕,茫然,一丝隐秘的欣慰,以及更深的不安。他想起那个雨夜,嫡女盛薇薇跪在他面前,哭诉与三皇子“情投意合”互换了与七妹的婚事时,他最初的震怒。更想起他最终默许时,那权衡利弊的冰冷计算。
那时,三皇子李珏风头正盛,母族强势,是储君的热门人选。嫡女薇薇嫁过去,哪怕是侧妃,也是泼天的富贵,能紧紧绑住盛家与未来的帝王。而七皇子李琂?一个体弱多病、看似与皇位无缘的皇子,其正妃之位,给那个沉默寡言、生母早逝的庶女小七,不算委屈,甚至……是步闲棋。若七皇子安分,小七可得安稳;若有不测,一个庶女的牺牲,于盛家根基无损。
好一招弃车保帅,好一个“两全其美”。他当时甚至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官海沉浮多年,他早已习惯将子女也视为家族棋盘上的棋子。
可这盘棋,从换嫁那一刻起,就彻底脱离了掌控。
那个被他视为“车”的嫡女薇薇,随着三皇子的倒台而香消玉殒。而那个被他当作弃子“卒”的庶女小七,却一步步走过楚河汉界,竟成了执掌凤印的“后”!
邸报上的字迹刺眼。他想不通。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低眉顺眼、说话细声细气、甚至有些怯懦的女儿,如何能在波谲云诡的皇室斗争中存活下来,乃至脱颖而出?她开香铺、得圣心、一次次化解危机……这些消息传回盛府时,他都以为是讹传,或是七皇子为了保护她而放出的烟雾。
直到此刻,白纸黑字的诏书,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疑虑。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续弦的夫人端着一盏参茶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和讨好:“老爷,天大的喜事啊!小七……不,皇后娘娘她……咱们盛家真是祖上积德!”
盛文远抬眼看她,目光深沉,没有接话。夫人脸上的喜色僵了僵,识趣地放下茶盏退了出去。她不懂,这份“荣耀”背后,是福是祸,尚未可知。新帝心思深沉,皇后之位看似尊崇,实则步步惊心。盛家骤然被推至风口浪尖,是机遇,更是巨大的风险。
他想起小七的生母,那个叫柳儿的江南女子,温柔似水,却红颜薄命。临终前,她握着他的手,气若游丝:“老爷……妾别无他求……只望您……日后能多看顾小七一二……她性子弱……” 他当时应是应了,可转眼便被朝务、被家族、被新的妻妾儿女占据心神,那个承诺,早已沉在心底,蒙了尘。
他对小七,有愧。这份愧疚,此刻在巨大的现实反差下,变得格外清晰。他从未给过她应有的关注和教导,甚至在她婚姻大事上,也带着功利和冷漠。可她,偏偏走出了这样一条谁也无法预料的路。
沉默良久,盛文远缓缓起身,走到书架最深处,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小木匣。打开,里面是几件婴儿的小衣物,还有一支素银簪子——是柳儿留下的唯一遗物。他粗糙的手指拂过那柔软的布料,冰凉的银簪,眼前仿佛闪过那个怯生生拽着他衣角的小女孩的模样。
如今,那女孩已母仪天下。
他合上木匣,深吸一口气。作为父亲,他失职已久。作为盛家家主,他必须立刻调整策略。新帝登基,清洗朝堂,盛家绝不能行差踏错。以往那些钻营结交的手段必须收起,唯有克己奉公、谨言慎行,方能在这新朝立足,也才能……不给她添麻烦。
这份迟来的“父爱”,最终化为了最实际的行事准则。他连夜修书,严厉告诫族中子弟,不得借皇后之势妄为,并主动上表,陈明盛家愿为新朝效犬马之劳,绝无二心。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花白的鬓角上。盛文远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下棋的人,反而成了棋局的一部分,而执棋者之一,正是那个他曾忽略的女儿。他能做的,便是守好盛家这本分,在她需要时,或许能成为一道微不起眼、却坚实的屏障。
这无声的守望,是一个传统士大夫父亲,在家族利益与复杂情感的夹缝中,所能做出的、最深沉也最无奈的抉择。棋盘依旧,只是执子之人,已然易位。而他,甘愿成为棋盘上一枚沉默的棋子,只为遥望那枚已升至天际的“后”,能走得更稳,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