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春天来得迟。已是四月,北疆的雪还未化尽,干休所院子里的梨树却已迫不及待地抽出嫩芽,点点新绿缀在深褐色的枝头,像谁不小心洒落的颜料。
柳映雪坐在窗前的藤椅上,膝上搭着条薄毯。八十岁了,她明显地感觉到生命正从身体里缓缓退潮——不是突然的,是渐渐的,像黄昏时分的光,一寸寸暗下去。
但她并不害怕。或者说,没有时间去害怕了。这些日子,记忆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涌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汹涌。不是零碎的片段,而是完整的、连贯的、带着温度和气息的一生。
她看见1946年春天的那个清晨。不是从外面看,而是从里面——从那个刚刚醒来、还带着睡意的年轻身体里。煤油灯熄灭后的余味,新被褥的浆洗味,还有身边那个陌生男人留下的、混合着汗水和烟草的气息。
李建业在穿衣服,背对着她,肩胛骨在晨光中突起。他说:“军令在身,我得走了。”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个场景,在前世重复过无数次——在她独自等待的每一个清晨,在她逐渐枯萎的岁月里,像一部看烂了的电影,每一句台词都烂熟于心。
但这一次,她没有像前世那样默默流泪,没有在他说“等我回来”时点头。她坐起身,声音冷静得自己都惊讶:“李建业,你这一走,若是负心,该当如何?”
他转过身,脸上是猝不及防的错愕。
她继续说:“立个字据吧。若是你在外头另娶,或是三年无音讯,这婚便不作数了。”
那是她重生的第一个早晨,是她夺回自己命运的第一步。现在回头看,那一步迈得多小,多艰难,但方向是对的——不是向外祈求,而是向内索要。
“奶奶,您又在发呆了。”保姆小陈端着药进来,是个三十多岁的朴实妇女,“该吃药了。”
柳映雪接过药片和水杯,慢慢咽下。药很苦,但苦不过记忆里那些年。
吃过药,她让小陈把书房那个旧樟木箱搬来。箱子很沉,小陈搬得吃力。打开,还是那股樟脑丸的气味,但柳映雪闻到的,是时光的味道。
她一件件翻看。顾长风的军功章,擦得锃亮,每一枚都有故事——有的是打仗得的,有的是建设边疆得的。她记得他讲每枚勋章时的样子,眼睛亮亮的,像少年人炫耀宝贝。
“这是孟良崮战役时得的,”他曾指着一枚说,“那会儿我还是个小排长。”
“这是修北疆公路时得的,”另一枚,“你给我送饭。”
勋章下面,是那件红肚兜。念念出生时穿的,洗得发白,但绣的莲花还在,粉嫩嫩的花瓣,碧绿的叶子。是她怀孕时一针一线绣的,那时候日子难,买不起新布,就用旧被面改的。
“妈,您怎么又看这些旧东西。”念念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门口。
“闲着也是闲着。”柳映雪抬头笑笑,“你来啦。”
念念走过来,蹲在箱子边:“这不是我小时候的肚兜吗?您还留着。”
“留着呢。”柳映雪轻轻抚过那细密的针脚,“你出生那年春天,梨树第一次开花。你爸折了枝放在你床头,说‘咱们的姑娘,要像梨花一样干净’。”
念念的眼眶红了。她今年四十七了,在大学里是受人尊敬的教授,但在母亲面前,还是那个爱哭的小姑娘。
“妈,二哥下个月回国,说要给您办个生日宴。”
“不办。”柳映雪摇头,“你们都忙,别折腾。”
“八十岁是大寿。”
“大寿小寿都一样。”柳映雪合上箱子,“能看着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下午,阳光正好。念念推着轮椅,带母亲在院子里散步。梨树已经很高了,枝干粗壮,树皮皲裂如老人的手。但新生的叶子嫩绿透亮,在春风里轻轻颤动。
“今年的花会开得好。”柳映雪仰头看着枝头的花苞。
“年年都开得好。”念念说。
是啊,年年都开得好。柳映雪想,从1952年第一次开花到现在,五十八年了。这棵树见证了她的整个新生——从那个逃离山东、满心伤痕的年轻女子,到如今儿孙满堂、内心平静的老人。
她忽然想起前世。不是刻意的,是记忆自己涌上来。
前世的2000年春天,也是四月。她在山东那个破败的老屋里,躺在冰凉的炕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肺里的积水让她呼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拉风箱。窗外也有棵梨树——是她嫁到李家那年种的,几十年了,从来没开过花。
她就那样躺着,等着死亡来临。不是平静的等待,是绝望的、不甘的等待。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等一个从未兑现的承诺,等一生就这样荒芜地结束。
最后一刻,她盯着屋顶的蛛网,想:如果重来一次……
然后真的重来了。回到1946年那个清晨,回到一切还未开始、或说即将重新开始的时候。
“妈,您冷吗?”念念察觉母亲在微微颤抖。
“不冷。”柳映雪回过神,“想起些旧事。”
她们在梨树下停住。阳光透过嫩叶洒下来,光斑点点,落在柳映雪满是皱纹的手上。那双手,曾经纳过无数双军鞋,曾经写过歪歪扭扭的第一行字,曾经抱过七个新生儿,曾经握过顾长风的手,走过半个世纪。
“念念,”她轻声说,“妈这一生,值了。”
“您当然值了。”念念蹲下身,握住母亲的手,“您是我们的骄傲。”
“不是这个意思。”柳映雪摇摇头,“我是说……我活出了自己。没白活这一遭。”
前世的她,像那棵从未开花的梨树,扎根在贫瘠的土地,得不到阳光雨露,最终枯萎。今生的她,把自己移栽到了北疆——这片更冷、更苦,但更自由的土地。然后努力扎根,努力生长,终于开出了自己的花。
不是一朵两朵,是满树繁花,年年盛开。
夜里,柳映雪做了个梦。不是噩梦,是个很清晰的梦。
梦里,她回到2000年,回到前世死去的那一刻。但这一次,她没有死。她从炕上坐起来,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走出那个困了她一辈子的院子。
外面是春天,阳光灿烂。她沿着村路往前走,路很陌生,又很熟悉。走着走着,路变了,变成了北疆的柏油路。路两旁是挺拔的白杨,远处是连绵的雪山。
她继续走,不觉得累。走着走着,看见顾长风在路边等她,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军装,年轻,挺拔,笑容温暖。
“你怎么才来。”他说,语气像在埋怨,眼里却是笑。
“路远。”她说。
他伸出手,她握住。两只手,一只年轻有力,一只苍老布满皱纹,但握在一起,刚刚好。
然后他们一起往前走,走向更远的地方。路没有尽头,阳光一直很好。
醒来时,天还没亮。柳映雪躺在黑暗中,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流逝——不是痛苦的流逝,是自然的、平和的流逝,像退潮,像叶落,像一场漫长的旅行终于要抵达终点。
她没有开灯,就这么躺着,回顾完整的一生。
从重生那一刻起,每一步都是自己选的。选择抗争,选择离开,选择学习,选择工作,选择顾长风,选择成为母亲,选择在每一个艰难时刻不放弃。
也有过迷茫,有过恐惧,有过怀疑。但从未后悔。因为每一个选择,都指向更广阔的天地,更自由的自己。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先是深蓝,然后淡蓝,然后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床头柜的照片上——是她和顾长风的合影,金婚那年照的,两人并肩坐在梨树下,笑得见牙不见眼。
柳映雪慢慢坐起身。动作很慢,每个关节都在抗议,但她还是坐起来了。然后下床,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院子里,梨树开花了。
不是含苞待放,是一夜之间,满树雪白。密密匝匝的花,压弯了枝头。晨光中,每一朵花都晶莹剔透,像是用最细的瓷器烧制的,又像是用月光雕成的。
风过处,花瓣纷纷扬扬。不是零落的几片,是成片成片的,像一场温柔的雪,静静地,缓缓地,落满整个院子。
柳映雪站在窗前,看着这场花雪。八十二年的时光在眼前流过——那些苦难,那些挣扎,那些爱,那些笑,那些失去,那些得到,最终都沉淀成这一刻的平静。
她知道,时候到了。不是结束,是完成。像一朵花,从萌芽到绽放,从盛放到凋零,完成了它完整的生命 。
她回到床边,躺下,闭上眼睛。没有恐惧,没有遗憾,只有深深的、深深的平静。
脑海里最后浮现的,不是某个人,不是某件事,而是一个画面——重生后的第一个春天,她在北疆种下那棵梨树苗。顾长风问:“能活吗?”
她说:“能。”
然后它真的活了,长了,开花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今天。
而她,也像那棵树一样,在废墟上重生,在风雨中生长,在时光里开花,最终完成了自己的涅盘——从灰烬中,飞出一只崭新的凤凰。
阳光越来越亮,照进屋子,照在老人安详的脸上。窗外,梨花还在落,静静地,温柔地,像是天地在为这一生的圆满,下一场安静的雪。
而这一生,从惊回旧梦到涅盘重生,终于可以安然落幕了。
不是枯萎,是绽放后的自然凋零。
不是结束,是完整后的圆满谢幕。
前世那个在等待中死去的柳映雪,永远不会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她活出了怎样灿烂的一生。
但此刻,这个柳映雪知道。这就够了。
梨花瓣飘进窗户,一片,轻轻落在她的枕边。
洁白,柔软,带着春天的气息。
像是生命最后的吻别。
又像是来世的约定。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