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鹅毛大雪悄然将整个香雪坊掩在一片雪白之中。
杜家后宅的庭院里,积雪已没过脚踝。杜承仙一身利落的青色练功服,正执剑立于庭中。
寒意凛冽,他呼出的气息顷刻化作白雾,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杜承仙本应心无旁骛,将一套“抽穗式”使完,
可今日,那往日里如臂使指的剑,却总觉滞涩。
剑锋破开雪幕,本该划出清越的呼啸,此刻听来,却有些心浮气躁。
着实有些难掩心底的激动。
那激荡的蜜意,心思早已飘远,越过这重重院墙,飞向含章山的方向。
只是一旁廊下,一身粉色狐裘法衣的杜照月,那双灵动的眸子一直跟着他的剑尖转。
嘴角噙着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促狭,穿透鹅毛雪:
“承仙,今日你手中的剑怎么这般不稳,下盘也虚浮,可是昨夜没睡好?
让我猜猜……是不是等新娘子入门等不及了?”
剑光蓦地一乱,几片沾上剑身的雪花被震得四散。
杜照月看得分明,笑得更欢,索性双手拢在嘴边,故意提高了音量:
“你可仔细些!练剑事小。
万一到时背新媳妇过门,脚下打滑,把我那未来的侄媳妇给摔着了,
看玉姐姐怎么治你!”
“玉姐姐”三字入耳,杜承仙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颤,剑招险些衔接不上。
眼前飘飘纷纷的雪花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弄,瞬间交织变幻。
竟映出一抹窈窕身影。
无尘总爱穿一身彩绣辉煌的五彩流云缎裳,立在含章山的茶花树下。
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比运转心法时气血奔涌更甚。
杜承仙甚至能感觉到雪花落在滚烫脸颊上。
那瞬间冰凉的触感,随即化作一滴微小的水珠,滑入脖颈。
耳根处更是热得惊人,想必早已红透。
“小姑姑!”他终于忍不住,收剑回身。
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羞恼,却又不敢发作,只得憋出一句,
“你……你莫要胡说!”
杜照月瞧见他连脖颈都泛起了粉色,心下大乐,慢悠悠道:
“我怎是胡说?婚事是二哥亲自定下的,只等大哥出关便办。
我这当小姑姑的,关心一下侄儿的大事,这可是通杜玉两家之好,有何不可?”
杜照月歪着头,笑意盈盈,
“还是说,承仙你脸皮太薄,听不得新娘子三个字?”
杜承仙被她看得无所遁形,剑势涣散。终是败下阵来,慌不择路地“哼”了一声,
转身便走,几乎是“逃”出了院子,只留下身后一串深深浅浅、略显凌乱的脚印。
杜照月看着杜承仙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笑出声来。
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雪院里格外清晰。
心中那股得意劲儿滋滋往外冒。
想想也是奇妙,不过一个秋天的光景,二哥杜照元往含章山去了两趟,竟就这般将玉无尘和承仙的婚事定了下来。
日后玉姐姐过了门,依照辈分,可是要唤自己一声“小姑姑”的。
杜照月心里便升起一股奇异的、属于杜家长辈的自豪感。
这感觉新鲜又熨帖。
“这家伙,真真是不禁逗。”
她喃喃自语,眼中笑意未褪。
自打婚约定下,杜照月便发现,只要一提玉无尘,
杜承仙便会立刻变得手足无措,从脸颊红到耳尖,屡试不爽。
雪静静地下着,无声无息。
院中半山亭前,那几株本不该在寒冬绽放的桃树,此刻却依旧繁花满枝。
一朵朵娇嫩的粉红桃花,顶着松软洁白的积雪,红白相映,吐露着勃勃生机与灼灼艳色。
二哥是极爱桃花的,杜照月想。
想到二哥笑着说:
“修行之地,需些鲜活生气。好花正当常常开在枝头,看了,心里也亮堂。”
此刻,晨光渐盛,淡金色的光线穿透的云层与纷扬的雪片,落在积雪的桃枝上。
将那些晶莹的冰凌与柔软的花瓣照得剔透发亮。
仿佛冰雕玉琢,又似霞染琉璃,美得不似人间凡景。
杜照月欣赏了片刻,透过花枝间。
二层绣楼廊下,杜承慧正静静站立。
杜承慧面向着漫天飞雪,双眸微闭,神情专注而宁静,双手在胸前掐着诀印。
随着她的呼吸与灵力的微妙运转,四周飘落的雪花似乎受到了无形的牵引。
一丝丝、一缕缕极其微薄的、泛着隐隐蓝意的白气,从雪中析出。
如百川归海般,缓缓汇向她指尖诀印的中央。
那蓝意白气流转不息,仿佛一条纤细而坚韧的冰蚕丝,连接着杜照月与这漫天初雪。
杜承慧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雪花落在她的发梢、肩头,积了薄薄一层,也恍若未觉。
自从采气开始。承慧大半心思都沉入了这采气之事中。
这四季气最重天时与机缘,非特定时节、特定气象不能得。
且采集过程需心无杂念、持之以恒,方能提纯出一缕可用之气。
像今日这场洁净充沛的初雪,便是采集冰雪气的绝佳时机会。
难怪承慧一发现下雪,急急忙忙采集。
见杜承慧依旧沉浸其中,那缕蓝意白气虽细却绵绵不绝,显然一时半刻不会停止。
杜照月抬头看了看天色,雪光映着天光,已是大亮。
她叹了口气。如今大哥杜照林闭关,正值紧要关头,承慧在此采气,二哥杜照元虽在家。
但身为筑基真人,又是家族主心骨,总不好让他日日去前头柜上照应。
“承仙——别躲了!开门做生意了!”杜照月转身朝内宅方向喊了一嗓子。
回头又望了一眼绣楼前宛如雪塑般的杜承慧。
悄悄伸手,从旁近的桃枝上折了一小枝开得最盛的桃花,仔细别在鬓边。
才怀揣暖炉,踏着新雪,吱呀吱呀地朝着酒坊走去。
方才院中发生的一切,无论是杜承仙的羞窘慌乱、杜照月的促狭笑语,还是杜承慧的专注凝气。
都分毫不差地落入杜照元神念感知之内。
此刻察觉到外界种种,唇角不由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照月这丫头,性子跳脱,古灵精怪。
只是承仙这小子,平日里行事也算落落大方,不拘小节。
怎么一牵扯到玉无尘那孩子,就慌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不过,小家伙再着急,这婚礼也急不得。
大哥杜照林闭关。
承仙娶亲,尤其是与含章山玉家联姻。
作为父亲的杜照林必须在场主持,方显郑重。
杜照元心神微动,一缕神识沉入桃源洞天。
大哥目前,周身的灵力波动已隐隐有化液的趋势。
“按此进度,若无意外,大哥最多两年,必能筑基功成。”
杜照元心中估算,稍稍安定。
神识收回,他起身,缓步踱至窗前,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寒风卷着几片雪花涌入,带来清冽气息。
杜照元目光落在前方纤细却挺直的身影上。
杜承慧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指尖诀印处的蓝白之气比之前似乎凝实了细微的一丝。
这丫头,性子外柔内刚,韧劲十足,认定的事便能沉下心坚持。
这四季之气的采集,枯燥漫长,极耗心神与时间。
竟能如此日复一日,抓住每一个微小的天时机缘,不曾懈怠。
“只是,这四季之气虽不耗灵石,纯凭水磨功夫与天时馈赠,但也太熬炼人了。”
杜照元心中暗忖,
“初步估计,要集齐四季气,怕是要耗费承慧丫头十年苦功不止。”
家灵庙是家族长远发展的根基。承慧愿意承担此任,他这做二叔的既欣慰,也心疼。
“其它灵材,也须加紧留意搜寻了。”
正思量间,杜承慧手中诀印缓缓散去。
轻轻吐出一口悠长的白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开始调息恢复。
就在这时,她鼻翼微微一动,一股清雅馥郁、
带着鲜活生命力的桃花香气悄然萦绕而来,驱散了周身的寒冽。
杜承慧睁开眼,只见二叔杜照元已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正含笑望着她。
那桃花香气正是从他身上隐隐透出,
“二叔,”杜承慧眼睛一亮,语气轻快,
“你好香啊。”
杜照元笑意加深,点了点头:
“《应龙栖桃经》刚突破至桃香境。”
杜照元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清晰认知,
筑基二层修为,肉身突破,再加上一法神通。
可惜万物锦绣不是提高战力的神通,杜照元再次感叹难怪青丹门弟子到筑基期换功法人数众多。
不过,谁让这《灵芽朝露功》,贴合自己灵根、贴合自己的筑基之道呢。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杜照元凭栏远眺,目光掠过银装素裹的庭院,望向坊市方向。
依稀开始有人声传来。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安静地覆盖一切。
仿佛在为大地积蓄力量,等待来年春天勃发。
“承慧,”杜照元语气温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道,
“这冰雪气采集,寒冽侵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杜承慧调息完毕,脸上因灵力运转而泛起淡淡的红晕,更显清丽。
杜承慧仰起脸,看着杜照元,眸子里是一片清澈的坦然与坚定:
“二叔言重了。家中大事,有您和爹爹操持谋划。
外头风雨,也有您和爹爹抵挡。
承慧修为尚浅,能做的不过是一些力所能及的辅助之事。
我是杜家女儿,为家族尽一份心、出一份力,本是应该的。何谈辛苦?”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落在杜照元耳中,让他心中暖意涌动。
“好孩子,”杜照元抬手,想如她幼时那般揉揉她的发顶。
想到承慧已长大,手在半空顿了顿,终是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们家承慧,一直都是最懂事、最让人省心的。”
“承慧,今年二叔没让你和照月参加百花谷选百花使,一来我们初来乍到,还不甚了解。
二来你们二人年纪尚小。
来年到了花朝节,你可要去参选那百花使?”
杜承慧了然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
“我知道,二叔是为我们好。
不过……我也听玉姐姐提起过,来年的花朝节。
据说是由百花谷的百花圣女蓝雀真人亲自主持遴选。
这百花使之选,是百花谷面向谷外所有附属家族乃至散修开放的盛会。
不论出身,只论缘分与对花的灵性。
一旦被选中,便可进入百花谷圣地藏花林之中。
据说其中能觅得属于自己的花缘,机缘种种,妙不可言。”
杜承慧语气虽平静,但那份潜藏的期待,杜照元如何听不出来。
他朗声一笑,做出了承诺:
“原来我们承慧也心动了。
好!既然如此,来年花朝节,便与你小姑姑一同去参加那百花使遴选。
见识一下花朝节的风光,也试试你们的机缘!”
“真的?”
杜承慧眼眸顿时亮如星辰,但随即又想起什么,抿嘴笑道,
“玉姐姐说她也要去呢。”
“哦?无尘也去?”杜照元笑意更深,
“那正好,你们结伴前去,彼此有个照应。
她修为见识都在你们之上,有她在,我也更放心些。”
杜承慧用力点头,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与期待。
雪,依旧簌簌地下着,不急不缓,覆盖着香雪坊的街巷屋舍。
也覆盖着杜家后宅的庭院桃枝。
这洁白雪被之下,仿佛正无声地蓄积着灵机,沉潜着生命的力量,安静等待。
等待冬尽,等待春回,等待来年东风拂过。
唤醒百花,也等待那个花朝节的热闹与机缘。
杜照元的目光扫过身边亭亭玉立的侄女,最终落向坊市间渐起的烟火人气。
家族便如这雪中桃树,需深扎根系,耐得住严寒寂寞。
方能于适当的时机,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灼灼芳华。
而他要做的,便是守护好这片根系,引导好这股生机。
让杜家在这片土地上,稳稳地生长、开花、结果。
“去吧,且休息去,别太累着自己了。”
杜照元对杜承慧温声道,
“前头有你小姑姑和承仙,我也去看看。”
“是,二叔。”杜承慧行礼送过。
杜照元缓缓踱步,走入纷扬的雪幕之中。
那清雅的桃香,丝丝缕缕,融于风雪。
却又仿佛萦绕不散,守护着这一个小小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