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陷入尴尬的沉默。
我深吸一口气:“王专员,我能不能讲个故事?”
“故事?”
“对,关于韩家村的故事。”我开始讲述,“四年前,韩家村是王答公社最穷的村,人均口粮不到三百斤。后来我建了第一座鸡场,后来又建了养猪场,养羊场,养牛场,蚯蚓养殖基地,再后来我们建了蔬菜大棚和副食品生产基地,现在不管是粮食生产和副业都是之前的十倍不止!”
王副专员听着,没说话。
我看着王副专员,“这些改变,一开始都有人说是‘花里胡哨’‘不务正业’。但事实证明,老办法解决不了新问题。”
“你在教训我?”王副专员脸色一沉。
“不敢。”我诚恳地说,“我只是想说,面对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旱,光靠老办法不够。我们需要新思路、新工具。王专员,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不需要全地区推广,只要一个村,给我们三天时间试点。如果没用,我们立即走人;如果有用,再请专署组织推广。”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半晌,王副专员站起身:“好,我就给你们三天。地点嘛……就去阳高县最旱的刘家坨村。那里的书记是个老顽固,你们要是能说服他,我就服气。”
车队调转方向,驶向阳高县。
刘家坨村的情况确实糟糕。村子坐落在黄土丘陵上,十年九旱。今年的旱情尤其严重,全村一千多亩地,已有三百多亩绝收。村支书刘老栓是个六十岁的老汉,听说省里来了“专家”,拄着拐棍站在村口,第一句话就是:“又是来指手画脚的?”
我不生气,反而笑了:“刘书记,我们不是来指手画脚的,是来拜师学艺的。听说您是全县的种田把式,特来请教。”
这话说得刘老栓一愣,脸色缓和了些:“请教不敢当。不过这天旱的,神仙来了也没辙。”
“能不能带我们去地里看看?”我问。
刘老栓领着众人来到一块谷子地。谷子已经抽穗,但穗子又小又瘪,叶子卷成了筒状。我蹲下身,用手刨开土——干土层深达十五厘米。
“刘书记,平时怎么浇水?”韩浩问。
“从沟里挑水,一瓢一瓢泼。”刘老栓叹气,“一上午浇不了一分地,肩膀都磨破了,顶什么用?”
我让人搬来陶罐:“您试试这个。”
刘老栓狐疑地看着这个“怪东西”。我现场演示:在谷子行间挖浅沟,埋入陶罐,灌满水,麻绳延伸到作物根部。水通过毛细作用缓慢渗出,保持土壤湿润。
“这能行?”刘老栓摇头,“水漏得太慢,不够庄稼喝。”
“就是要慢。”我解释,“庄稼根须是慢慢吸水的,大水漫灌反而会造成水土流失。这种慢渗,正好符合作物需水规律。”
刘老栓半信半疑,但还是同意在自家地里试半亩。
第二天一早,老汉跑到地里一看,愣住了——埋了陶罐的那半亩谷子,叶子竟然舒展开了,虽然还黄,但已经有了生机。没埋陶罐的那半亩,叶子卷得更紧。
“神了!”刘老栓拉着我的手,“这罐子,我们村要一百个!”
“一百个不够。”我说,“刘书记,我想在村里办个培训班,教大家怎么做这种罐子。咱们村有黄土,有窑,自己就能烧。”
“自己烧?”刘老栓眼睛亮了,“能成?”
“能成。”我带来的窑工师傅拍胸脯,“我手把手教,保证三天出师。”
接下来的三天,刘家坨村热闹非凡。村里的老窑被重新启用,男人们挖土和泥,女人们制作陶坯,孩子们帮忙搬运。我带来的技术员分头指导:教怎么测土质,怎么控制烧制温度,怎么打孔穿绳。
第三天下午,第一批二百个陶罐出窑了。村民们迫不及待地拿到地里试验,效果立竿见影。
消息传到专署,王副专员坐不住了,亲自来到刘家坨村。看到地里一排排陶罐,看到村民们热火朝天的干劲,这位老革命沉默了很久。
临走时,他对我说:“我错了。老脑筋跟不上新形势。你们这个组,留下来,在雁北地区全面推广。”
大同的成功,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涟漪迅速扩散。
省电台派记者到刘家坨村采访,制作了专题节目《小陶罐抗旱记》,在全省广播。报纸也刊登了长篇通讯,详细介绍节水技术。
各地市县纷纷派人来学习,我的三人小组忙得脚不沾地。我们白天在地头指导,晚上在油灯下编写更详细的技术手册。从晋北到晋西,从忻县到吕梁,足迹遍布大半个山西。
一个月后,全省已有六十八个县推广了节水技术,制作陶罐十二万个,喷壶三千套,修建节水渠道八百多公里。初步统计,这些措施挽回粮食损失预计达两亿斤。
七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吕梁山区的一个村子里指导喷壶使用,突然接到省里紧急电话:立即回太原,有重要任务。
匆匆赶回省城,韩浩直接被带到省委小会议室。里面坐着郭副省长,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其中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人,一看就不是山西本地干部。
“韩浩同志,这位是国家计委的孙司长。”郭副省长介绍。
我心里一惊。国家计委——全国经济计划的中枢机构。
孙司长很和蔼,示意韩浩坐下:“小韩同志,你的抗旱节水报告,我们看到了。很有价值。这次来山西调研,就是想深入了解。”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详细汇报了从试点到推广的全过程,不仅讲技术,更讲了如何在基层做群众工作,如何把新技术与传统经验结合。
孙司长听得很认真,不时提问:“你们怎么说服保守的老农?”“物资调配中有没有遇到困难?”“群众对新技术的接受度如何?”
汇报结束后,孙司长对郭副省长说:“老郭,你们山西出了个人才啊。这种‘试点—总结—推广’的工作方法,很有借鉴意义。尤其是在尊重群众首创精神的基础上进行科学指导,这个经验值得在全国推广。”
郭副省长脸上露出笑容:“孙司长过奖了。小韩确实有想法,肯实干。”
孙司长转向韩浩:“小韩同志,国家正在制定第三个五年计划,农业是重点。你的这些实践,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一手材料。有没有兴趣写一篇更系统的文章?就写如何在新形势下开展农业技术推广。”
“我……可以试试。”我有些激动。
“不是试试,是必须写。”孙司长说,“写好了,我推荐到《红旗》杂志发表。这样的实践经验,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红旗》杂志!我心跳加速。那是中央的理论刊物,能在上面发表文章,意味着什么,我太清楚了。
送走孙司长一行,郭副省长把我单独留下。
“这次抗旱,你立了大功。”郭副省长语气郑重,“不仅救了庄稼,更探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孙司长说得对,你是个难得的人才。”
他顿了顿:“省里研究决定,抗旱结束后,你的工作要调整。有两个选择:第一,回省计委,担任农业处副处长;第二,到地区去,比如雁北或晋中,任行署副专员,主管农业。”
我愣住了。这两个选择,无论哪个都是破格提拔。按正常程序,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干部,最多提个副科,而这是副处,甚至是副厅。
“郭省长,我……我还年轻,经验不足。”
“经验是在实践中积累的。”郭副省长说,“你在抗旱中的表现,证明了你不仅能发现问题,更能解决问题。这才是最宝贵的能力。”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我:“不过我要提醒你,树大招风。你这次风头出得太大了,肯定有人眼红,有人不服。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
我沉默。我明白郭副省长的意思。在集体主义的时代,个人的突出表现,往往意味着风险。
“我选第二条路。”我抬起头,“到基层去。我想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点事。”
“想好了?”
“想好了。”
郭副省长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复杂:“好。等抗旱结束,省委就下文。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完成孙司长交代的任务——那篇文章,要写好。”
回到党校宿舍,已经是晚上十点。
马副书记已经结束抗旱任务回来了,正在灯下看书。见我进门,他放下书:“听说你今天见大人物了?”
“国家计委的领导。”我疲惫地坐到床上。
“好事啊。”马副书记由衷地说,“小韩,你这回算是真正进入领导的视野了。前途无量。”
我苦笑着摇摇头:“马书记,您说,人这一生,到底追求什么?”
这个问题让马副书记一愣。他想了想:“我们这一代人,追求的是建设新中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你们年轻人呢?”
“我也想建设国家,也想让老百姓过好日子。”我说,“但我还想……保护自己爱的人,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马副书记深深看了我一眼:“你有对象了吧?”
“嗯。在北京。”
“异地恋不容易。”马副书记叹了口气,“尤其是咱们这种干工作的,一忙起来,家都顾不上。我老婆孩子都在吕梁,一年见不了几次面。”
宿舍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远处的火车汽笛声,悠长而寂寥。
我铺开稿纸,准备写孙司长要的文章。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写不出第一个字。
我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刘家坨村老农脸上的皱纹,孩子们抬水时瘦弱的肩膀,妇女们背着喷壶在烈日下劳作的身影,还有王副专员从质疑到信服的转变……
这些,才是真正的中国。
这些,才是我重生到这个时代的意义。
笔尖终于动了。
《群众路线的生动实践——山西抗旱节水技术推广的启示》
开头第一段,我写道:“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力量是人民群众。任何新技术的推广,任何新政策的实施,都必须扎根于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次山西抗旱斗争,再次证明了这一真理……”
写到深夜两点,完成了初稿。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走到窗前,看着太原城的夜色。大多数人家已经熄灯,只有几盏路灯孤独地亮着。
我想起了香港。
如果现在去香港,应该很容易赚到钱吧。1965年的香港,房地产刚刚起步,一套千尺豪宅不过几万港币;股市还在沉睡,汇丰银行的股票才十几块一股;制造业方兴未艾,随便搞个电子表厂就能发大财。
可是,赚了钱又怎样?
这一世,我要的不只是钱。
我要的是改变——改变一些人的命运,改变一些地方的面貌,哪怕只是一点点。
更重要的是,我要守护一个人。
我从抽屉里拿出林雪晴的照片。那是去年在清华园拍的,她站在图书馆前,穿着白衬衫蓝裤子,笑得阳光灿烂。照片背面是她娟秀的字迹:“愿为星火,照亮一方。”
“雪晴,我会做到的。”我轻声说,“不仅照亮一方,还要温暖一片。”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抗旱斗争还在继续,但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根据气象预报,八月初将有一场降雨,虽然不能完全解除旱情,但能大大缓解。
我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韩家村的田埂上,四周是绿油油的庄稼。村民们围着我,脸上洋溢着笑容。远处,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向我走来,越走越近……
手机铃声把我吵醒了——哦,不对,1965年没有手机。是宿舍的电话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