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区东侧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般涌动着。
潘丽娟站在一辆废弃的平板车上,手里举着铁皮喇叭。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此刻异常明亮的眼睛。在她周围,三千多名码头工人举着煤油灯、马灯,甚至点燃了废木料做的火把,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
“一天就两顿!一顿就俩窝头!”一个满脸煤灰的老工人站在她旁边,嗓子哑得厉害,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日本人把粮食都运走了,咱们饿着肚子给他们搬军火!这说得过去吗?!”
“说不过去!”
人群爆发出怒吼。声音在仓库之间回荡,撞在砖墙上,又反弹回来,形成更加汹涌的声浪。
潘丽娟举起手,人群稍稍安静。
“咱们不要别的!”她对着喇叭喊,声音清晰而坚定,“就三条!第一,每天三顿饭,每顿饭得见着米!第二,受伤得给治,死了得给抚恤!第三,工钱得按时发,不能用军票糊弄!”
“对!”
“潘大姐说得对!”
人群再次沸腾。
但潘丽娟的心却在往下沉。
她的目光像梳子一样,一遍遍梳理着人群前排那些面孔。这些人都是各工段的骨干,是她这两年一点点发展、考察、信任的同志。按理说,此刻应该是最团结、最坚定的时候。
可她却看到好几个人在躲闪她的视线。
老赵,搬运组组长,四十多岁的老码头,平时最讲义气。此刻他低着头,不停地搓着手,眼神飘向仓库区深处那片黑暗——那里是日军临时指挥所的方向。
小顺子,起重机的操作手,才十九岁,潘丽娟亲自救过他生病的母亲。这孩子现在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右手不自觉地按在左臂上——那里前天“不小心”被铁丝划了道口子,潘丽娟亲自给他包扎的,伤口很浅,不应该到现在还疼。
还有孙瘸子、周二麻……
至少有六个骨干,表现不正常。
潘丽娟继续对着人群喊话,声音依旧激昂,但大脑在飞速运转。这些人的异常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是她太着急了,被行动的压力推着走,忽略了那些细微的变化。
老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闷烟的?好像是从他儿子从乡下进城找他之后。
小顺子的母亲病好了吗?上周他说母亲要回乡下,潘丽娟还给了两块大洋当路费。
还有……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一个最不该有异常的人身上。
李石头。
五十多岁,在码头干了三十年,沉默得像块真正的石头。不识字,但手艺极好,修缆绳、补帆布是一绝。三年前老伴病死后就一个人过,平时除了干活就是蹲在墙角抽旱烟,话少到几乎被人遗忘。
他是潘丽娟最早接触的一批工人之一,也是最让她放心的。李石头从不参与任何“危险”活动,但每次需要有人传递消息、掩护同志,只要潘丽娟开口,他从不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就去办。
这样一个老人,此刻站在人群边缘,背微微佝偻着,手里捏着那杆铜烟锅。
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但潘丽娟看到了细节。
李石头的站姿——他平时习惯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重心偏左。而现在,他双脚平行,身体微微前倾,那是随时准备移动的姿态。
他的手——捏着烟锅的右手拇指,在烟锅嘴上轻轻摩擦,速度稳定而规律。这不是无意识的动作,是在计数。
最重要的是他的视线。
李石头没有看潘丽娟,也没有看任何工友。他的眼睛半垂着,目光却穿过人群的缝隙,投向仓库区西侧——那里有一排亮着灯的窗户,是日军的后勤办公室。
他在等什么?
潘丽娟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三天前的晚上,在药铺地下室制定计划时,沈前锋说过的那句话:“松井不是傻子,他知道工潮一定会来,一定会在等我们下一步动作。”
当时她以为沈前锋是在说日军会加强戒备。
但现在她明白了。
松井等的不是“工潮”,而是工潮中“特定的人”做出“特定的动作”。
“大姐!”一个年轻工人挤到平板车旁,压低声音,“鬼子那边有动静了,来了两卡车兵,都带着枪!”
潘丽娟点点头,对着喇叭继续喊:“乡亲们!日本人要是讲道理,就该出来跟咱们谈!要是他们想来硬的——”
她故意停顿。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那咱们也不怕!”她提高音量,“码头三万工人,有家有口要吃饭!今天不答应条件,明天就不上工!后天全城的货都堆在码头上烂掉!看谁耗得过谁!”
“对!耗死他们!”
人群的怒火被重新点燃。这正是潘丽娟要的效果——用情绪掩盖异常,用集体行动稀释个体破绽。
但她眼角的余光始终锁着李石头。
老人依旧站在那里,右手拇指的摩擦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皮,朝西侧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那么一秒钟。
潘丽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西侧二楼那排窗户,其中一扇的窗帘动了一下。很轻微,像是被风吹的,但今晚几乎没有风。
有人在里面观察。
而李石头刚才那一眼,是在确认对方的信号。
叛徒。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进潘丽娟的胸腔。不是那些年轻的、有家室拖累的骨干,而是这个最不起眼、最不该背叛的老人。
为什么?
没有时间细想了。
仓库区深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皮靴踩在碎石路面上,发出咔咔的声响。两排日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黑暗中走出来,在工人队伍前方二十米处列队。
带队的是个少尉,挎着指挥刀,脸色阴沉。
“立刻解散!”他用生硬的中文喊道,“否则以暴乱论处!”
人群出现骚动。
一些胆小的工人开始往后缩,但更多的往前挤。工潮就是这样,一旦形成势头,就像滚雪球,要么越滚越大,要么在某个临界点突然崩塌。
潘丽娟知道,现在就是那个临界点。
她必须把雪球继续滚下去,给沈前锋争取时间,但又要控制在不真正爆发流血冲突的范围内。这就像在刀尖上跳舞,而台下还有个随时准备抽走舞台的人。
“长官!”她跳下平板车,走向日军少尉,在距离五米处停下——这是一个安全距离,既能对话,又不会给对方突然发难的机会,“我们是来讨要说法的,不是暴乱。码头工人也是人,要吃饭,要活命。”
少尉打量着她,眼神里有一丝意外。他显然没料到工人代表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说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女人。
“条件可以向劳务课提,”少尉的语气稍微缓和,但依旧强硬,“集结闹事,违反治安条例。”
“我们提过十七次了!”潘丽娟身后,老赵突然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劳务课每次都答应,每次都糊弄!这次不见到管事的,我们绝不散!”
“对!不散!”
人群再次鼓噪起来。
少尉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手按在了刀柄上。
潘丽娟立刻抬手,示意工人们安静。她看着少尉,放缓语气:“长官,我们也想好好干活。只要答应那三个条件,我们现在就回去,明天准时上工。您看行吗?”
她在拖延。
每一秒钟都很珍贵。
少尉似乎在权衡。按命令,他应该立刻驱散人群,必要时可以开枪。但眼前这个女人说得有道理,而且三千多人真闹起来,码头瘫痪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就在这时,西侧二楼那扇窗户的窗帘又动了一下。
少尉腰间挂着的对讲机发出电流的嘶嘶声,然后是一个简短的日语命令。潘丽娟听不懂具体内容,但她看到少尉的眼神变了。
从犹豫,变成了决断。
“最后警告,”少尉的手从刀柄移到手枪套上,“一分钟内解散,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潘丽娟的心往下沉。
她知道,窗户里的那个人下达了指令。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松井。
时间到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人群。工人们都盯着她,等着她的决定。继续僵持,可能会流血。撤退,就前功尽弃,沈前锋那边的压力会倍增。
而李石头依旧站在人群边缘,右手重新开始摩擦烟锅嘴,速度比刚才快了一点。
他在等下一个信号。
潘丽娟深吸一口气。
“乡亲们!”她转身面对人群,声音洪亮,“日本人说不通,咱们换个法子——”
话音未落。
码头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
声音不大,像是从地下传出来的,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间隔很短。
鱼雷库那边,开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爆炸传来的方向。日军少尉脸色大变,对着对讲机急促地喊了几句日语,然后挥手:“全体!目标仓库区深处!快!”
士兵们端着枪转身就跑。
但已经晚了。
整个码头突然亮如白昼。不是工人们的火把,而是高功率探照灯,从仓库屋顶、水塔、哨塔同时亮起,雪白的光柱交叉扫射,将每一寸地面都照得清清楚楚。
尖锐的警报声撕裂夜空。
紧接着,更多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零散的士兵,而是成建制的队伍,机枪架设的声音、日语命令的呼喊声、皮靴奔跑的震动——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大网,将整个码头区牢牢罩住。
潘丽娟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浑身冰凉。
这不是应对工潮的布置。
这是提前准备好的、完整的埋伏。
松井从一开始就知道,工潮只是幌子,真正的目标是鱼雷库。所以他故意放工人集结,故意派少量士兵对峙,就是为了等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
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大姐!怎么办?”年轻工人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发抖。
潘丽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再次看向李石头。
老人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他正悄悄向后退,退向工人队伍外侧,那里有条小路可以通往码头外围。
他想跑。
而西侧二楼那扇窗户的窗帘,此刻完全拉开了。一个穿着日军军官制服的人站在窗前,端着望远镜,正看向这边。
虽然距离远看不清脸,但潘丽娟知道,那就是松井。
李石头退到小路入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
他看的不是潘丽娟,不是任何工友,而是二楼窗户的方向。然后他点了点头,动作很小,但很明确。
他在向松井汇报:任务完成,工人队伍已经被成功拖在这里,成了瓮中之鳖。
潘丽娟终于明白了全部。
李石头不是普通的叛徒。
他是饵,是松井埋在工人中最深的一颗钉子。他的任务就是在今夜,确保工潮准时发生、确保工人聚集在预定地点、确保当爆炸声响起时,这三千人成为吸引注意力的最大目标。
至于鱼雷库那边会有什么陷阱,沈前锋会不会中计,黄英的狙击队能不能发挥作用——
这些,松井早有准备。
而现在,那张网正在收紧。
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潘丽娟的脸,刺得她睁不开眼。在那一瞬间的眩晕中,她做出了决定。
她必须活下去。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把这颗钉子的存在告诉沈前锋,告诉组织,告诉所有还在战斗的同志。
“散开!”潘丽娟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按小组散开!往江边撤!快——”
话音未落,枪声响了。
不是朝天空的警告射击。
子弹打在她脚边半米的地面上,溅起一串火星。
日军少尉站在二十米外,手枪枪口还在冒烟。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半点犹豫,只有冰冷的杀意。
“抓住她,”少尉用日语命令,“要活的。”
两个士兵端着刺刀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