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的夜,与山腹中那种密不透风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截然不同。这里的黑暗是流动的,是有生命的。
月光被层叠的竹叶和山峦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吊脚楼的木地板上,如同铺了一层流动的水银。
远处传来溪流永不止息的潺潺声,近处则是各种不知名虫豸合奏的夜曲,偶尔夹杂着几声夜鸟的啼鸣,清越而悠远。
空气清冽,带着白日阳光残留的暖意和夜间草木释放的微凉湿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清洗肺叶里积存的、来自地底的污浊与血腥。
吊脚楼二层的隔间里,陈默独自坐在靠窗的竹席上。
王胖子在楼下早已鼾声如雷,奔波、惊吓和饱腹之后,他的睡眠质量向来惊人。
冷青柠和阿雅在隔壁房间,低低的说话声和整理物品的悉索声隐约传来,很快也归于寂静。
白天的忙碌和计划暂时掩盖了身体的真实状况,此刻夜深人静,所有的疲惫和伤痛便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嶙峋而清晰地显现出来。
左臂从肩胛到指尖,依旧被那种深沉的麻木和无力感统治着,仿佛那不是他的肢体,而是一截沉重、冰冷、不听使唤的义肢。
阿雅敷上的草药带来持续的清凉感,稍微缓解了伤口本身的灼痛,但那种神经受损导致的、仿佛肢体不存在的异样感,却挥之不去。
右肩的枪伤和身上的多处擦伤淤青,也在寂静中开始隐隐作痛。
但最让陈默在意的,并非这些外伤。
是胸口。更准确地说,是胸骨正中偏下的位置,那种自从在瓶山石室中,两块龙骸靠近产生共鸣后,就一直隐隐存在的、奇特的“存在感”。
它不是疼痛,也不是麻木,更像是一种……轻微的、持续的胀热感,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正在缓慢地生长、搏动,与他自身的心跳产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同步。
这就是“蚀骨咒”吗?
还是龙骸融合带来的某种生理改变?
陈默解开衣襟,借着窗棂透进的朦胧月光,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皮肤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肌肉线条因为最近的消瘦和受伤而略显清晰。
他用手轻轻按压胸骨正中那片区域。触感似乎与周围皮肤并无二致,体温也正常,但当他凝神静气,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里时,那种内在的、微微的胀热感便清晰地浮现出来。
仿佛在胸骨之下,更深层的地方,埋藏着一小团微温的炭火。
他深吸一口气,从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了那两件东西。
秦岭龙隐窟得到的尾椎龙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表面光滑,弧度自然,触手微凉,但很快便与体温同化。
瓶山石室得来的肋骨龙骸,则泛着一种更加沉凝的土黄色光泽,那些天然的、如同大地脉络般的细密纹路在月光下显得深邃而神秘。
将两块骨骼并排放在膝前的竹席上,即使没有直接接触,陈默也能感觉到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微弱的吸引力。
而当他的目光和注意力在两者之间流转时,胸口那团微热的“存在感”便会明显增强,仿佛在欢呼,在雀跃,在渴望着某种完整。
《青云手札》中关于发丘天官传承和“镇物”的记载语焉不详,爷爷陈青云的笔记也多是零碎感悟,从未明确提过如何使用或“融合”龙骸。
养父陈金水更是对此讳莫如深,只是严令禁止他显露相关天赋。一切,似乎都需要他自己去摸索、去体会、去承担后果。
但眼下,蚀骨咒的威胁如影随形,前路强敌环伺,他需要任何能够增加生存几率和探寻能力的手段。
两块龙骸齐聚,似乎是一个契机。
他回忆起在瓶山石室,两块龙骸共鸣时身体爆发出的那种超越极限的反应——
虽然伴随极致的痛苦,但那瞬间提升的反应速度、力量和对危险的直觉,是真实不虚的。
那不是玄幻的力量灌注,更像是某种潜藏在血脉或神经深处的、被剧烈刺激和求生本能强行激活的原始潜能。
事后虽然虚脱痛苦,但并未留下不可逆的损伤,除了左臂的毒伤。
也许……可以尝试在安全、可控的环境中,主动引导这种“共鸣”?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长。
陈默知道这很冒险,龙骸的秘密远未被揭开,贸然尝试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甚至可能加剧蚀骨咒。
但另一种更强烈的声音在催促他:坐以待毙,不如险中求存。
至少,他要弄明白,这两块东西除了带来诅咒和追杀,究竟还能给他什么。
他轻轻拿起那块肋骨龙骸,将其较平的一端,轻轻抵在自己胸口正中——那片传来微热胀感的区域。
另一只手,则握住了尾椎龙骸。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骨骼冰凉坚硬的触感,和胸口皮肤传来的轻微压迫感。
陈默并不着急。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尽可能放松,同时将全部心神集中在胸口接触点上。
他尝试去“感受”那块肋骨,不是用触觉,而是用某种更加内在的意识去贴近它。
他想起了在石室中,那种与大地脉动隐隐契合的感觉,想起了龙骸纹路带来的、指向珙县的模糊信息流。
时间一点点流逝。
虫鸣、溪流、月光……外部世界的声音和景象逐渐淡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以及胸口那一点与龙骸接触的、冰凉的触感。
渐渐地,变化开始了。
首先变化的,是温度。抵在胸口的肋骨,那股初始的冰凉感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而稳定的升温。
不是灼热,而是一种如同浸泡在温泉中的、舒适的暖意,从接触点向周围皮肤扩散。
与此同时,他体内胸骨下的那团“微热感”,仿佛受到了外来的呼应,也开始变得活跃、清晰,热度略有上升。
紧接着,是触感的改变。手中握着的尾椎龙骸,似乎也微微发热,并且传来一种极其轻微、但确实存在的、如同脉搏般的跳动感,与他自己的心跳逐渐趋同。
两块骨骼之间,那种无形的吸引力似乎在增强,让他有种想要将它们紧紧按压在一起的冲动。
更奇异的感受来自身体内部。
仿佛有无数极其细微的、温暖的“水流”,正顺着他的血管和神经末梢,从胸口接触点开始,向着四肢百骸,尤其是向着骨骼深处缓慢渗透、蔓延。
所过之处,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麻酥痒感,并不难受,反而像久旱的土地得到了春雨的浸润,干涸的细胞在欢欣鼓舞。
他左臂那沉重麻木的感觉,在这股“暖流”的浸润下,似乎……松动了一丝。
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仿佛电流通过般的刺痛感,这是神经开始尝试重新建立联系的征兆吗?
然而,变化并非全然舒适。
随着“暖流”的扩散,尤其是当其蔓延至脊椎和主要关节时,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隐痛开始浮现——蚀骨咒!
那如同跗骨之蛆的诅咒,似乎被这外来的“暖流”刺激,从沉睡中苏醒,开始彰显它的存在。
但这种痛感,与以往阴雨天或情绪剧烈波动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剧痛有所不同。
它依然存在,甚至因为“暖流”的活跃而变得更加清晰可感,但痛楚之中,似乎……夹杂了一丝被冲刷或稀释的感觉?
仿佛那诅咒的“根”,正在被这股温暖而奇异的力量缓慢地撼动、松动。
陈默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半是因为蚀骨咒被触动带来的不适,另一半则是因为身体正在经历的、超出理解的复杂变化。
他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心神不乱,仔细体会着每一个细微的感受。
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在一种近乎冥想的专注状态下,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影像:
不再是之前那种指向性的地理信息,而是一些更加破碎、更加原始的“感觉”片段。
他仿佛能“感觉”到手中肋骨龙骸所承载的、属于瓶山千万年来厚重沉稳的地气脉动;也能“感觉”到尾椎龙骸带来的、属于秦岭龙隐窟那种险峻幽深、潜龙在渊的诡秘气息。
两种感觉在他胸中交汇、碰撞、试图融合,形成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宏大的“共鸣”。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深长而缓慢,心跳的节奏也似乎在与这内外交织的“共鸣”逐渐同步。
一种奇特的“掌控感”开始从身体深处滋生。
这并非力量暴涨的感觉,更像是一种对自身肌肉、骨骼、乃至血流和气息的“感知”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敏锐。
他能“感觉”到左臂哪些神经束还处于麻痹状态,哪些肌肉纤维因为毒素和缺血而受损;能“感觉”到右肩伤口愈合时细微的麻痒;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胸口那两股外来“暖流”与自身蚀骨咒力量彼此纠缠、消长的微妙平衡。
他尝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左手的五指。
依旧无力,依旧麻木,但那种“感觉”似乎比之前真切了一点点,指尖传来的、来自竹席的粗糙触感,也似乎清晰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他知道,这绝非治愈,距离左臂真正恢复功能还遥不可及。
但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说明龙骸带来的这种“暖流”或者说“共鸣”,可能对修复被毒素损伤的神经和肌体有一定的辅助作用,更重要的是,它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暂时压制或缓解了蚀骨咒最核心的侵蚀痛楚。
融合的过程持续了大约一刻钟。胸口的暖意和骨骼深处的“共鸣感”逐渐达到一个顶峰,然后开始缓缓回落、平息。
两块龙骸的温度也渐渐恢复到接近常温,那种奇异的脉动感和吸引力也随之减弱。
陈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月光依旧,虫鸣依旧,但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很久。
身体被一层细汗浸透,有种剧烈运动后的虚脱感,但精神却异常清明,甚至有种洗涤后的通透感。
胸口那种持续的微热胀感并未消失,但变得温和而稳定,仿佛那里真的多了一个无形的锚点。
蚀骨咒带来的隐痛虽然还在,但确实比之前减轻了不少,更像是一种背景噪音,而非折磨人的主旋律。
他低头看向胸口皮肤。在月光下,似乎并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没有纹身,没有印记。
但他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块龙骸重新贴身收好。一种前所未有的、淡淡的充实感和隐约的“方向感”萦绕心头。
不仅仅是指向四川珙县的地理方向,更是一种对自身道路、对龙骸之谜、对即将面对的挑战,有了更清晰认知的方向。
窗外的月光,似乎更加明亮了。苗寨的夜,依旧宁静。但在陈默的身体深处,一场静默而深刻的变革,已然悄然发生。
骨血之中,新的力量正在暗涌,为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征途,埋下了最初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