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御花园的榴花开得正盛,簇簇火红,映着澄澈碧空,耀目得几乎有些刺眼。
永熙宫的午后,总带着一股被日光蒸腾起的、混合着花香与熏香的慵懒气息,黏稠而滞闷。
今日的请安礼刚散,妃嫔们三三两两从皇后宫中出来,并未立刻散去。
德妃赵氏,不,如今该称赵昭仪了,虽因先前凤钗之事被降了位份,气焰却未见多少收敛。
此刻,她正被几位低位妃嫔簇拥着,站在一株开得最盛的西府海棠下,手中轻摇着一柄苏绣团扇,扇面上栩栩如生的蝶恋花图案,引来阵阵惊叹。
“赵姐姐这绣工真是愈发精进了,”
慎嫔张氏凑趣道,语气带着夸张的钦佩,
“瞧这蝴蝶的翅膀,薄如蝉翼,仿佛下一刻就要从扇面上飞出来似的。难怪前几日陛下见了姐姐绣的那幅《牡丹争艳图》,连声称赞‘国色天香’,还说姐姐的巧手,堪比宫中供奉的绣娘呢!”
赵昭仪嘴角勾起一抹矜持而得意的弧度,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不远处正与贤妃叶知秋低声交谈的江浸月。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承蒙陛下不弃罢了。”
她语气淡淡,眉梢眼角的喜色却掩藏不住,
“说起来,柔嫔妹妹入宫也有些时日了,听闻妹妹在宫外时也是才名远播,不知可擅女红?若是有兴趣,姐姐我倒可以指点一二。”
她这话语带着明显的挑衅。
谁不知柔嫔沈昭昭以才情、见识和那手独特的写意画闻名,于女红一道却鲜有听闻。
赵昭仪这是要在自己最得意的领域,给这位风头正劲的新宠一个下马威。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江浸月身上。
连一向淡然的贤妃,也微微侧目,想看她如何应对。
江浸月今日穿着一身月白绣淡紫色缠枝莲的宫装,清新素雅,与赵昭仪那身富丽的玫红锦缎形成鲜明对比。
她闻言,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婉的笑意:“赵姐姐说笑了。姐姐的苏绣技艺出神入化,宫中谁人不知?妹妹资质愚钝,于此道上实在毫无天分,只会几笔涂鸦,不敢在姐姐面前班门弄斧。”
她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仿佛真心实意地自愧弗如。
这副模样,倒让赵昭仪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准备好的后续讥讽之语也噎在了喉间。
“柔嫔妹妹过谦了,”
谢昭仪在一旁拨动着佛珠,声音温和,话里却藏着针,
“女儿家终究要以贞静贤淑为主,针黹女红乃是本分。诗词画艺虽好,终究是锦上添花之物。”
她这话,隐隐将江浸月的才情归为了“非本分”的范畴。
江浸月只是微笑,不再接话。
倒是贵妃凌楚然看不过眼,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本宫瞧着,会吟诗作画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有些人,只会拿着针线显摆强。”
她性子直,最烦这些弯弯绕绕。
赵昭仪脸色一僵,正要反驳,却被贤妃叶知秋淡淡打断:“好了,日头渐毒,诸位姐妹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她目光在江浸月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微动。
这位柔嫔,面对如此直接的挑衅,竟能如此沉得住气,要么是真无心争斗,要么……便是所图甚大。
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回到流云殿,蕊珠一边替江浸月卸下钗环,一边忍不住抱怨:“那赵昭仪也太嚣张了!仗着一手绣工,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娘娘您何必让她?”
云卷默默递上一盏温热的菊花茶,垂眸不语。
江浸月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神色淡然。
“让她?何必与她争这一时长短。”
她轻轻吹开浮沫,语气悠远,
“绣工再好,终究是匠气。陛下今日赞她‘国色’,不过是图个新鲜。真正的风雅,从来不在形似,而在神韵。”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竿翠竹,目光变得深远。
“云卷,记得我们入宫前,在永熙城西市资助的那位落魄画师吗?”
云卷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娘娘说的是那位……卫明远卫先生?”
“不错。”
江浸月唇角微扬,
“他近来如何?那‘文人写意花鸟’的画风,可曾被人赏识?”
云卷恭敬答道:“回娘娘,卫先生如今在城南‘清茗轩’旁赁了一间小画室,潜心作画。据咱们安排的人回报,他的画作虽未大卖,但在一些不得志的文人、清流学子中小有名气。尤其是他笔下的寒梅、孤鹤,意境清冷孤高,很得那些自命不凡的寒士喜爱。”
“寒梅……孤鹤……”
江浸月低声重复着这两个意象,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很好。告诉底下人,不必刻意追捧,只需确保他的画作能出现在合适的诗会、茶宴上。尤其是……那些与翰林院、国子监有关的清流聚集之地。”
“奴婢明白。”
云卷心领神会。
娘娘这是要借那些清流之口,来引导永熙城的审美风向。
蕊珠还有些不解:“娘娘,那卫画师的画,奴婢瞧着黑黑白白,寥寥几笔,哪有赵昭仪绣的牡丹好看?能成吗?”
江浸月转身,看着蕊珠天真疑惑的脸,笑了笑:“美,从来不止一种。浓艳绮丽是美,清雅疏淡亦是美。当一个人看腻了繁花似锦,便会开始追寻空谷幽兰。”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更何况,陛下年少时,曾在北地苦寒之地为质三载,那时陪伴他的,除了凛冽风雪,便只有几株傲雪寒梅,与偶尔掠过天际的孤鹤……这些,赵昭仪不会懂。”
蕊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云卷却是心中一震,娘娘对陛下过往的了解,竟如此之深!
这步棋,竟是多年前就已开始布局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昭仪果然更加频繁地在各种场合展示她的苏绣技艺。
或是为皇后绣制抹额,或是为太后缝制佛经封面,每次都能引来一片赞誉,皇帝楚天齐也的确多次表示欣赏,甚至又赏赐了几匹珍贵的缭绫给她。
后宫中,巴结奉承赵昭仪的人更多了。
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妃嫔,如宋才人,也开始往赵昭仪的延禧宫跑得勤快了些,言语间满是羡慕。
赵氏一党更是气焰高涨,仿佛凭借这手绝技,复位妃位指日可待。
而江浸月,依旧每日请安、侍奉皇后太后、偶尔陪伴圣驾,闲暇时便在流云殿读书作画,或是调弄香茗,对赵昭仪的风光仿佛视而不见。
甚至在某次宫宴上,当楚天齐再次称赞赵昭仪新绣的屏风时,她还微笑着附和了一句:“赵姐姐心思灵巧,臣妾等望尘莫及。”
她越是如此,赵昭仪心中那点因为凤钗事件而产生的芥蒂与忌惮,反而渐渐被得意所取代。
看来这柔嫔,也不过是个空有皮囊、懂得几分诗画的无用之人,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终究是露了怯。
然而,她们都没有察觉到,永熙城的风向,正在悄然改变。
城南清茗轩的文人雅集上,开始有人谈论起一种新的画风,不求形似,但求神韵,笔墨简淡,意境悠远。
翰林院几位以清高着称的编修,书房里悄然挂上了卫明远画的《寒梅图》,那嶙峋的枝干与疏落的花朵,被他们赞为“有骨气”、“见风骨”。
这股风,起初只是细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
但江浸月知道,当它汇聚成潮时,足以冲垮任何看似坚固的堤坝。
她耐心地等待着,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的那一刻。
流云殿内,烛火摇曳。
江浸月铺开宣纸,研墨润笔,并未画那些繁复的花鸟,只是信手勾勒出几笔远山、一叶扁舟,意境空蒙。
她知道,改变一个人的喜好很难,但引导一个人的审美,尤其是引导一个内心深处藏着某段记忆的帝王的审美,只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
窗外的石榴花依旧红得灼眼,但夏日已深,秋日将至。
属于工笔富丽的时代,该慢慢让位给写意风雅了。
而赵昭仪引以为傲的、那针线间织就的“国色”,终将在新的潮流面前,褪去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