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御花园内的榴花早已谢尽,连那最后几株晚桂的甜香也被萧瑟的秋风卷走,只余下菊圃中那些或金黄或洁白的菊盏,在日渐清薄的日光下,显出一种倔强而又略带寂寥的风姿。
永熙宫的午后,少了夏日的黏腻沉闷,多了几分秋的疏朗,却也隐隐透出寒意。
这股寒意,赵昭仪近来感受得尤为清晰。
自入秋以来,她明显感觉到,陛下对她那手引以为傲的苏绣,似乎不再如先前那般热衷。
前几日她耗费月余心血,精心绣制了一幅《秋菊满园》的双面绣屏风,自认针脚细密,配色富丽,将秋菊的千姿百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满心期待地呈到御前,楚天齐却只淡淡扫了一眼,随口赞了句“爱妃有心了”,便命人收入库房,再无下文。
这若在以往,他定会驻足欣赏良久,甚至兴致勃勃地品评一番。
赵昭仪心中莫名不安,却又抓不住头绪。
她只当是陛下近来因边境军务烦心,无暇顾及这些。
直到那日,宫中举办小型的赏菊宴。
宴设澄瑞亭,四周以轻纱遮挡秋风,亭内暖香浮动。
妃嫔们按品级落座,言笑晏晏。
赵昭仪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新做的宫装,衣襟袖口以金线满绣缠枝菊花纹,在灯光下流光溢彩,与她今日要呈上的绣品相得益彰。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赵昭仪看准时机,示意宫女将她那幅《秋菊满园》屏风再次抬了上来。
果然,这华美精致的绣品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惊叹声、奉承声不绝于耳。
“赵姐姐这绣工真是登峰造极,这菊花仿佛能闻到香气呢!”
慎嫔张氏依旧是第一个捧场的。
“是啊,瞧这花瓣的层次,这叶子的脉络,真是纤毫毕现,巧夺天工。”
宋才人也笑着附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上首,正与贤妃低声交谈的江浸月。
赵昭仪心中得意,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皇帝。
楚天齐正端着酒杯,目光落在屏风上,神情却有些悠远,似乎并未聚焦在那繁复精美的绣样上。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江浸月,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如清泉滴落玉石:“陛下,臣妾日前偶得一幅画,觉其意境与今日这满园秋菊颇为相合,不知陛下与诸位姐姐可有兴致一观?”
楚天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他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看向江浸月:“哦?柔嫔又得了什么好画?快呈上来朕瞧瞧。”
赵昭仪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只见蕊珠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细长的锦盒,打开,取出一卷画轴。
云卷上前,与蕊珠一同将画轴徐徐展开。
刹那间,一股清冷孤高的气息仿佛随着画卷的展开而弥漫开来。
画上并无繁花似锦,只有寥寥数笔,勾勒出几块嶙峋的怪石,石缝间斜逸出一枝枯瘦的寒梅,枝头疏疏落落点缀着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苞。
墨色浓淡相宜,笔法简练至极,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韧劲与风骨。
画的左上角,题着两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落款是“远山客”,一个陌生的名号。
亭内瞬间安静下来。
方才还在赞叹苏绣精妙的妃嫔们,此刻都怔怔地看着那幅画。
那画上的梅花,与赵昭仪屏风上那些饱满富丽的菊花相比,显得如此“寒酸”,甚至有些“不成样子”。
可不知为何,看着那瘦硬的枝条,那欲语还休的花苞,心头竟莫名生出一丝清寂、一丝触动。
贤妃叶知秋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她素来喜爱风雅之物,这画的意境,远非那些匠气十足的绣品可比。
她不由得多看了江浸月一眼。
贵妃凌楚然歪着头看了半晌,嘟囔道:“这画……黑乎乎的,就几根树枝,有什么好看的?”
但她也没再说赵昭仪的绣品更好。
楚天齐没有说话。
他起身,缓缓走到画前,目光紧紧锁在那枝寒梅上,眼神变得复杂而深邃。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墨痕,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下。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脑海中翻涌的,是年少时在北地那段最为孤寂艰难的岁月。
冰天雪地,质子府中炭火时断时续,窗外除了无垠的白,便只有院角那株同样瘦硬、在风雪中倔强绽放的老梅。
那时陪伴他的,除了刺骨的寒冷,便是这梅枝间透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
这画……这画中的梅,竟与他记忆深处的那株,如此神似!
“这画……从何而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江浸月起身,柔声回道:“回陛下,是臣妾命人在宫外寻访所得。作画者乃一介寒士,号‘远山客’,其画作在城南一些文人雅士中小有薄名。臣妾觉其笔意疏淡,别具一格,故而收藏。”
“远山客……”
楚天齐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画卷,
“笔意疏淡,神韵自足。好,甚好!比那些……浓墨重彩、雕琢过甚之物,更得自然真趣。”
他这话,虽未明指,但那意有所指的目光,却让赵昭仪精心绣制的屏风,瞬间黯然失色。
赵昭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又看看那幅在她看来“不成体统”的画,再看向依旧一脸温婉、仿佛只是分享了一件寻常之物的江浸月,一股巨大的羞辱和恐慌攫住了她。陛下……陛下竟然当众贬低她的绣品“雕琢过甚”?!
“陛下……”
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委屈的颤抖。
楚天齐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幅《寒梅图》吸引了。
“此画意境高远,非俗品可比。柔嫔,你有心了。”
他转头对江浸月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来人,将此画挂到朕的御书房去。”
“是。”
内侍恭敬应下,小心翼翼地将画收起。
这场赏菊宴,最终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皇帝对那幅写意寒梅图的偏爱,几乎毫不掩饰。
妃嫔们告辞时,看向赵昭仪的眼神,已从先前的羡慕奉承,变成了同情、甚至隐隐的幸灾乐祸。
而看向江浸月的目光,则多了几分深沉的忌惮。
回宫的路上,赵昭仪失魂落魄,连慎嫔和宋才人在她身边说了些什么安慰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了。
她只知道,自己最大的倚仗,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失去了魔力。
而流云殿内,烛火依旧。
蕊珠一边为江浸月卸妆,一边难掩兴奋:“娘娘!您没看见赵昭仪那脸色,都快绿了!陛下今日可是狠狠下了她的面子!”
江浸月看着镜中自己平静的容颜,淡淡道:“不过是陛下审美变了而已,与赵昭仪何干?”
她从未说过赵昭仪一句不好,甚至多次“夸赞”其绣工。
这一切,不过是潮流变迁,君心暗移。
云卷低声道:“娘娘,卫先生那边……”
“照旧即可。”
江浸月打断她,
“不必过分宣扬,只需让他的画,偶尔出现在陛下能看见、能听见的地方。”
她顿了顿,补充道,
“接下来,可以让他试试画鹤。孤鹤,雪地里的孤鹤。”
云卷心领神会:“奴婢明白。”
陛下在北地为质时,除了寒梅,所见最多的,恐怕就是雪原上那些形单影只的鹤影了。
娘娘这是要将陛下的怀旧之情,彻底引导到对写意风雅的欣赏上来。
窗外的秋风刮得更紧了些,带着呜咽之声。
江浸月知道,经此一事,赵昭仪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必将一落千丈。
她那手卓绝的苏绣,从此不再是荣耀,反而成了她品味“俗艳”、“过时”的证明。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在这无声的战场上,刀光剑影藏于谈笑风生之下,真正的胜负,往往在风起青萍之末时,便已注定。
她轻轻抚过案上一本摊开的诗卷,上面正巧是描绘冬夜的诗句。
永熙宫的冬天,或许会因为这悄然改变的审美,而变得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