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的气氛,因微子胥的再次发难,而变得有些凝滞。这位宗室元老手持玉圭,面色肃然,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王上明鉴,编撰医典,本意是体察民瘼,增益国本,初衷虽善。然老臣近日闻听,医典司行事,多有逾越之处。不重礼制,不敬鬼神,广纳市井游医、方技末流,所录方剂疗法,不加甄别,甚或摒弃先王流传之禳解古法,唯以‘验效’为凭。此等做法,恐非但无益,反而淆乱正道,使民轻忽神意,徒信人巧,长此以往,将损我大商敬天法祖之根本!”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站在朝班中后段的瞻,继续道:“更兼其耗费颇巨,索求无度,细绢颜料,竟用于绘制草木之形,岂非奢靡?臣闻,边陲尚有戎患未靖,王畿亦有水利待修,府库用度,当用于此等军国急务,实学正途,岂能虚耗于此类雕虫小技、甚或可能惑乱民心之举?”
这番指责,比之前的私下非议更为尖锐系统,直指医典司的核心理念(重实证轻神意)和具体做法(广纳人才、重视图谱、耗费资源),并将其上升到“淆乱正道”、“损国本”的高度,同时巧妙地将资源问题与边患民生挂钩,极具煽动力。
殿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许多官员交头接耳,目光各异。支持微子胥者或面露赞同,或幸灾乐祸;中立者则保持沉默,静观其变;少数了解内情或对瞻抱有好感的官员,则眉头微皱。
祖庚王端坐御座,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等微子胥说完,才缓缓开口:“王叔所虑,不无道理。医典编撰,确当慎之又慎,合乎礼制,量力而行。” 他没有直接反驳微子胥,而是先给予了部分认可,这是帝王平衡术的体现。随即,他目光转向瞻:“瞻卿,王叔之言,你有何说?”
瞻出列,行至殿中,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声音清晰而平稳:“微子公所言,臣谨闻。臣受王命,主理医典司,诚惶诚恐,唯恐有负圣恩,有违正道。今微子公垂训,臣受益匪浅,亦深感责任重大。”
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先放低姿态,承认对方的部分“合理性”,这让原本有些紧绷的气氛稍缓。
“然,”瞻话锋一转,依旧平和,“臣以为,编撰医典,其‘正道’之根本,在于‘利民’二字。先王武丁遗命,亦在于‘体察民瘼’。民之疾苦,发于形体,痛在切身。祷祝鬼神,固可慰藉人心,然箭伤需止血,热病需降温,腹痛需缓释,此乃实实在在之苦,需实实在在之法。”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医典司广纳人才,不问出身,但求实知实见;所录方技,必加验证,或访病家,或试于安全无害之微恙,取其效验确实者。至于古法禳解,亦予收录,但注明其仪轨,与药石针砭之法并列,由后世医者、病家自行参详选用。此非摒弃古礼,而是务求详备,使知其然,亦略知其所以然。”
“至于耗费,”瞻继续道,“绘制图谱,确需细绢颜料,然一图可胜千言。草药形态易混,人体部位需明,图示清晰,可免误用,实为保障疗效、减少人命枉死之必需。若论耗费,救治一卒,使其重返行伍;活一农夫,使其续耕田亩;所省之粮饷,所增之产出,或远胜于此。且臣已严令司内,一切用度,力求俭省,所申领之物,皆有明细账目,可供少府随时稽核。”
他的回应,条理清晰,将理念之争拉回到“实效”与“利民”的务实层面,并将资源消耗与潜在的国防、生产收益进行对比,同时强调了内部管理的规范性。既没有直接顶撞微子胥,又明确阐述了自己的立场和理由。
殿中议论声更大了些。不少务实派的官员微微颔首。祖庚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微子胥冷哼一声:“巧言令色!纵然有些许小效,焉知其无大害?汇聚驳杂,不加约束,恐生邪说异端!”
眼看争论又将陷入理念的僵持,瞻忽然再次深深一揖,朗声道:“王上,微子公所虑深远,臣亦深以为然。医典编撰,非闭门造车可成,亦非徒据典籍可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须躬行。”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臣有一请。医典初稿已具雏形,然其中诸多方技,尤其涉及不同地域水土、不同人群体质者,是否普适有效,尚需更广泛之验证。与其在殷都坐而论道,引来非议,不若由臣请命,携部分初稿与骨干人员,亲赴王畿之外、边邑或民情迥异之地,实地验证,查漏补缺。一则,可令编撰更切实际,二则,可体察四方真实疾苦,三则,远离中枢,亦可平息无谓之争,使殷都清静,王上无忧。”
主动请缨外放!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就连微子胥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瞻会如此应对。这相当于承认了对方的部分压力,并以退为进,将“排挤”转化为“主动调研”,且理由冠冕堂皇——为了医典更完善。
祖庚王的目光在瞻脸上停留片刻,似在探究其真实意图。他自然明白,瞻此举固然有应对当前压力的成分,但也确实是个务实的好主意,且能暂时化解朝堂上的纷争。
“哦?卿欲往何处验证?” 祖庚王问道。
“臣闻,东南淮夷之地,气候湿热,多瘴疠之疾,其地草药、疗法或有特异;西北山地,寒暑交替剧烈,民多筋骨之患;东海之滨,渔盐为业,或有不同于内陆之常见病。皆可为验证之所。” 瞻早有准备,“具体地点,但凭王上裁定。臣只需一安稳之地,能接触当地民众疾苦即可。”
微子胥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继续反对的理由。难道说实地验证不对?那岂不是显得自己更加不顾民生?他只得悻悻道:“若能实地验证,去芜存菁,自是好事。然主持之人,需德才兼备,谨守本分,勿使王化蒙尘。”
这话已是强弩之末。
祖庚王沉吟片刻,最终拍板:“瞻卿所请,甚合朕意。编撰医典,本当求实。便准你所请。着令少府、司徒协同,选定东南一处安稳城邑,为医典司验证之所。瞻卿仍领医典司司正衔,总揽验证编撰之事,一应人员调配,准你自定。待验证有成,再行回禀。”
“臣,领旨谢恩!” 瞻伏地行礼,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计划,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
退朝后,消息很快传开。
医典司内,禾、石、柱闻讯,心情复杂。他们既为能继续跟随瞻先生做事、且可能真正接触更广阔天地的医道而隐隐兴奋,又对离开刚刚熟悉的殷都、前途未卜感到些许不安。
“先生,我们……真的要离开殷都吗?” 石忍不住问道。
瞻看着眼前这三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子(如今已是得力助手),语气温和而坚定:“殷都虽好,然是非之地,非长久安心编撰之所。且医道之源在民间,在四方。闭门造车,终难成真典。此番外放,看似远离中枢,实则是为了更贴近医典的本源。你们可愿随我同行?”
“先生去哪里,俺就去哪里!” 柱第一个表态,依旧憨直。
禾沉默地点点头,眼神坚定。
石深吸一口气:“学生愿往!在殷都,终究是看人脸色,不如出去做点实在的事!”
“好。” 瞻颔首,“去准备吧。禾,将已整理好的核心典籍副本、图谱母本,挑选最重要、最需验证的部分,仔细打包,务必妥善。石,清点司内财物账目,准备移交部分不急需之物予少府,精简行装。柱,检查出行车辆、用具。我们轻车简从,只带必需之人与物。”
他顿了顿,低声道:“此去,或许经年,或许……更久。殷都的一切,需做个了结。”
接下来的日子,医典司进入了紧张的搬迁准备。瞻亲自与少府、司徒的官员接洽,最终选定东南方向一个名为“蓼”的城邑。此地靠近淮水支流,气候温和,物产尚可,民风相对淳朴,且非边境要冲,较为安稳,适合进行长期的医药观察与验证。
瞻又秘密拜会了那位相对务实的贞人舍卜正,将医典司目前整理出的、与祭祀礼仪相关的医药记录(主要是那些涉及禳解古法的部分)的完整副本,以及一份关于如何将医典司未来成果与贞人舍医药卜问更好结合的初步设想(极为谦逊委婉),托付给他。算是留下了一份善缘,也为禾等人万一将来回殷都,留了条可能的退路。
对于那两名“协理”贞人,瞻客气地表示,东南路远地僻,恐委屈二位,且验证之事艰苦,不必同行,二人可回贞人舍复命。二人本就无意真的去吃苦,乐得顺水推舟。
一切安排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瞻处理得滴水不漏,既展现了积极配合王命、专心实务的态度,又巧妙地避开了殷都的锋芒,将可能的冲突消弭于无形。在外人看来,这更像是一次为了完善王命的、负责任的“出差”或“下放锻炼”,而非失势逃离。
启程前夜,瞻独自在医典司空旷下来的正堂内。 油灯下,他面前铺开了一幅简陋的东南方舆图,手指在“蓼”邑的位置轻轻摩挲。这里,将是他为下一次长眠选定的、新的“巢穴”吗?还不够远,不够隐蔽。蓼邑只是跳板,一个合理的、可以让他再次“消失”的中转站。
他需要一场“意外”,发生在远离殷都、也远离蓼邑这样有官方记录的地方。或许是在验证药草时“失足”坠入山涧?或许是在探访偏远村落时遭遇“流寇”?他必须精心设计,不留下任何人为安排的痕迹,让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命运无常的悲剧。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在“意外”发生前,将医典司的骨干和核心资料,安置在一个相对安全、并能继续他们工作的地方。他选中了蓼邑附近一个以盛产草药、有几位口碑不错的老药师的聚落,计划以“设立长期观察点”为由,将禾、石、柱和部分最重要的典籍留在那里。至于自己,则会以“继续深入更偏远山区寻找特异草药或疗法”为由,独自踏上那条不归路。
窗外的更鼓声传来,悠长而寂寥。瞻吹熄了油灯,置身于黑暗之中。殷都的繁华与争斗,即将被抛在身后。权力的阶梯,他主动走下了几步。这不是退缩,而是以退为进,是为了在更漫长的尺度上,保存自身,也保存那点变革的火种。
主动的“外放”,是一次战略转移,也是一次面向未知的孤独旅程的起点。下一个甲子的沉睡,将在东南的山水之间等待着他。而历史,依旧会按照它既定的轨迹流淌,不会因一个“下大夫”的消失而有丝毫改变。只是,在那些泛黄的、或许能流传下去的简牍图谱里,会留下一个名为“瞻”的人,和他所代表的、那一点点试图照亮疾苦的、务实的微光。野狐岭的沉睡者芒,在更早的时间长河里孤独探索;而他的弟子瞻,则将在新的时代节点,以一种更成熟、也更决绝的方式,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然后,悄然隐入历史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