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靖远侯府侧门。
青罗一身青色棉布长衫,作少年装扮,头发用同色布巾束起,脸上还刻意抹了些许灰土,看上去就像个不起眼的小行商。
薛灵又把头发弄乱了,背着个半旧的包袱,跟在她身后。
谢庆遥站在门边,眉头紧皱。
“此去代州,快马需十日,乘车则要半月余。”他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青罗手中,“这些银两带着,路上用。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跟着一支往北境去的商队走,领队姓陈,是自己人,路上会照应你们。”
青罗接过荷包,入手沉甸甸的,心里也是一沉:“多谢侯爷。”
“不必谢我。”谢庆遥目光扫过她身后五人,“墨二、墨三、墨竹、墨梅、墨菊,我再说一次——此行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护她周全。若她少了一根头发,回来我唯你们是问。”
五人齐齐抱拳:“属下遵命!”
墨竹上前一步,低声道:“侯爷放心,我等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护青青姑娘周全。”
谢庆遥点点头,又看向青罗:“每隔三日,让风信子传信回来。若有异动,立即折返,不得逞强。”
“记住了。”青罗郑重道。
薛灵在旁忍不住插嘴:“侯爷,您就放心吧,有我在呢!”
谢庆遥看了他一眼,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少惹些麻烦便是。”
正说着,外头传来车马声。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门外,驾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面色黝黑,目光锐利。
他跳下车,朝谢庆遥抱拳:“侯爷。”
谢庆遥点头:“陈五,人交给你了。”
陈五打量了青罗一行人,目光在青罗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侯爷放心,定将人平安送到。”
青罗最后看了一眼谢庆遥,深吸一口气:“侯爷,我走了。”
“去吧。”谢庆遥摆摆手,转过身去。
青罗不再犹豫,与薛灵一同上了马车。墨竹五人翻身上马,护卫在马车两侧。
车轮滚动,驶离侯府。
青罗掀开车帘,回头望去。
谢庆遥仍站在原地,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寂。
“姐姐,”薛灵靠过来,“侯爷其实很担心你。”
“我知道。”青罗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
马车驶出城门,与一支二十余人的商队会合。
陈五与商队领队打了招呼,青罗一行便混入其中,朝着北境而去。
出城三十里,官道旁茶寮。
商队在此歇脚,饮马饮水。
青罗与薛灵下了车,在茶寮角落坐下。墨竹五人散在四周,看似随意,实则将她们护在中间。
陈五端了两碗茶过来,低声道:“林娘子,这一路我们扮作行商,您是掌柜,我是管事。路上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往代州贩茶叶布匹。”
青罗点头:“陈叔安排便是。”
“侯爷交代了,路上尽量避开城镇,夜宿时也要小心。”陈五压低声音道。
青罗应是。
歇息片刻,商队继续上路。
青罗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渐变的景色。
薛灵在一旁整理行囊,将谢庆遥给的银两和几样必备之物分装好。
“姐姐,你说晋王殿下到底查到了什么?”他忽然问。
青罗摇头:“不知道。但他既然冒险让王铁头他们入京查案,手中定已有重要线索。或许……与十里坡有关。”
“那我们去北境,真的能找到更多线索吗?”
“总要试试。”青罗轻声道,“夏家旧案自北境而起,若只在京城查,怕是难有进展。晋王在北境经营多年,又亲自查案,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发现。”
薛灵想了想,又道:“那永王殿下那边……”
“王爷给你多少银子?”青罗瞪他,闭上眼睛,“再说当心我揍你!”
薛灵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马车颠簸,青罗却睡不着了。
即将入夏,天气开始变得闷热。
“薛灵,这里真无趣啊……天热无冰,天冷只有炭火,水果又少……”
她真的想回去啊!
那个有妈妈、有朋友、有她熟悉一切的世界,才是她的归处。
在这里,她只是个过客。
既是过客,便不该留下牵绊。
更不该……让人为她牵绊。
马车外传来马蹄声,是墨竹的声音:“掌柜的,前方有处溪流,商队要在此饮马歇息。”
青罗应了一声,掀开车帘。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
商队在一条清澈的溪流旁停下,人声马嘶,炊烟袅袅升起。
青罗与薛灵下了车,在溪边洗了把脸。冰凉的溪水让她精神一振,连日来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些。
陈五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干粮:“掌柜的,将就吃些。今夜就在这扎营,明日一早再赶路。”
青罗接过干粮,道了谢。
夜幕降临,篝火燃起。
商队的人围坐火边,说笑谈天。青罗坐在稍远的地方,静静听着。
他们在说北境的战事,说今年的收成,说家里的妻儿。
青罗忽然有些恍惚。
她来到这里已经快五年了。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如今的步步为营,她似乎已经融入了这个世界。
可是心底深处,那个要回去的念头,从未动摇。
“掌柜的,”一个商队伙计凑过来,笑着递过来一个烤好的红薯,“尝尝,刚烤的。”
青罗接过,道了谢。
伙计是个健谈的,自顾自说起来:“听说掌柜的是去代州贩茶叶?那可巧了,代州如今茶叶价高,就是路上不太平。”
“不太平?”青罗问。
“可不是。”伙计压低声音,“北境刚打完仗,流民多,土匪也多。前些日子,还有商队被劫了,死了好几个人。”
青罗心头一凛。
陈五在一旁听见,忙道:“胡说什么!咱们这么多人,还有护卫,怕什么!”
伙计讪讪笑了笑,走开了。
陈五转向青罗,低声道:“掌柜莫怕,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熟得很。况且有墨卫在,寻常土匪不敢近前。”
青罗点头:“有劳陈叔了。”
夜深了,商队的人陆续睡去。
青罗躺在马车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外头虫鸣阵阵,篝火噼啪作响,还有守夜人低低的交谈声。
她起身,掀开车帘。
墨竹守在不远处,见她出来,忙上前:“掌柜的,可是有事?”
“睡不着,出来走走。”青罗下了车,“你歇着吧,我就在附近。”
“属下陪着您。”
两人走到溪边,月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墨竹,”青罗忽然问,“你跟了侯爷多久了?”
“七年了。”墨竹答道,“属下本是孤儿,流落街头时被侯爷所救,便跟着侯爷了。”
“侯爷他……是个怎样的人?”
墨竹想了想,道:“侯爷对属下们极好,对朋友也仗义。只是……”她顿了顿,“侯爷心里似乎总装着什么事,从不与人说。”
青罗想起谢庆遥那双深邃的眼,心中了然。
他那样的人,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姐姐……”薛灵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聊什么呢?”
青罗瞪他一眼:“在外头叫掌柜!”
薛灵挠挠头:“这不是没有外人吗?”
青罗让墨竹先回去,让薛灵陪着走走。
“姐姐,”走了一会儿,薛灵忍不住开口问,“你为何要躲着王爷?”
青罗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我是去找线索,你哪只眼睛见我躲王爷了?”
“我虽是不懂,但也看得出,王爷对姐姐是极好的。”墨竹抱着头,委屈道,“姐姐昏迷那些日子,王爷余毒未清,却日日陪在姐姐床前。姐姐却总是要去靖远侯府,这次更是瞒着王爷去代州,不是躲,又是什么?”
为什么?
青罗望着溪水中的月影,轻声道:“因为我要不起。”
“要不起?”
“薛灵,这世上有种人,注定是过客。”青罗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来了,看了,经历了,然后离开。既是过客,便不该留下痕迹,更不该……让人掂记。”
薛灵似懂非懂,但见青罗神色黯然,便不再问。
两人在溪边站了许久,直到夜露渐重,才返回营地。
青罗重新躺下,望着车顶,心中一片清明。
此去北境,查案是其一,暂避是其二。
或许……也是给自己一个冷静的机会。
冷静地想清楚,到底该如何面对纪怀廉的心意,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牵绊,又如何……找到归路。
马车外,守夜人的梆子声响起。
已是子时。
北行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