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岭妈宫的铜铃刚撞过巳时,牌坊街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卖朥饼的阿伯就慌慌张张跑来木工房:“关师傅!西平巷的老井出事了!” 父亲正给新雕的关公像上漆,朱砂笔在木胎上顿了顿:“可是那口四目井?光绪年间就有了,井公井妈向来灵验。”
阿伯抹着额头的汗,粗布帕子都湿透了:“今早打水时水浑得像泥浆,还带着苦味,阿财家的鸡喝了直吐。” 我心头一紧 —— 西平巷的老井是街坊们的命根子,井栏上刻着 “义井” 二字,还有官府立的禁污石碑,小时候我常跟着母亲去打水,井绳磨出的凹槽里都藏着岁月的温煦。
陈阳背着光谱仪赶来时,仪器屏幕已经跳出刺目的灰黑色波纹。“这是‘滞气’,比邪气淡但更顽固,” 他推了推镜片,“像是阴灵的执念缠在水里。” 小明捧着菩提子佛珠匆匆赶来,紫檀珠子被手磨得发亮:“刚在妈宫诵经,听见井方向有异响,佛珠都发烫了。”
西平巷的老井藏在骑楼深处,青石板路弯弯曲曲,墙角爬满了三角梅。远远就看见井边围满了人,阿婆们端着空木盆叹气,阿叔们蹲在井栏旁抽烟,地上散落着几片没洗干净的菜叶 —— 往常这时候早该传来木桶碰撞的脆响了。井栏是整块麻石雕的,四个圆孔磨得光滑,正是潮州人说的 “四目井”,碑刻上 “海阳县正堂禁止污洗” 的字迹还很清晰。
“前天才清过井底的淤泥,” 管井的阿公敲着井栏,“清出来的泥都是黑的,以前从来没有过。” 陈阳把光谱仪凑近井口,屏幕上的灰波剧烈跳动:“水底下有微弱的灵体波动,不是邪祟,更像…… 眷恋。” 小明突然蹲下身,指尖蘸了点井边的水渍,眉头蹙起来:“是浊气,带着老人的气息,像是舍不得离开。”
我摸出胸口的关公瓷像,釉色在阴凉的巷子里泛着温润的光:“契爷的灵气能稳着气场,别让浊气散到街坊家里。” 母亲特意让我带的石榴枝叶还在帆布包?,这是潮州驱邪的老法子,浸过井水洒在门口能驱厄辟邪。小明从背包里掏出本线装的《金刚经》,封面是暗黄色的粗布,边角磨得发白:“这是师父传的,说诵经能解执念。”
阿婆们赶紧找来供桌,摆上红糖、大桔和素果 —— 按老规矩,祭拜井神得用这些清净供品。小明点燃三炷柏香,插在井栏的石缝里,烟丝笔直地往上飘,竟没被穿巷风打散。“得借井水为引,” 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沉稳,“道教用符净秽,佛教以经度灵,合在一起才能化掉执念。”
陈阳突然指着光谱仪:“灵体在井中央,像是个老婆婆的轮廓。” 旁边的阿婆突然拍大腿:“定是林阿婆!上个月刚走,生前天天来井边洗衣,说这井水养人。” 我想起林阿婆,总穿蓝布衫,见了小孩就给糖吃,去年冬至还在井栏贴过冬至丸祭拜井妈。
小明脱下鞋踩在井台的青石板上,井水刚没过脚踝,凉丝丝的。他先双手合十,紫檀佛珠在掌心转了三圈,随即翻开《金刚经》,念起经文:“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诵经声清越,像山涧的泉水流过石缝,巷子里的喧闹都渐渐静了下来。
念到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时,小明突然拿起佛珠蘸了蘸井水,指尖在井栏上划过。我凑近一看,他画的竟是道教的净化符 —— 符头是 “敕令” 二字,符身绕着祥云纹样,正是父亲笔记里记的 “解秽符” 形制。“佛光照井,浊气消散,井水清甜,村民安康!” 咒语随着指尖的动作落下,佛珠划过的地方泛起淡淡的金光。
陈阳的光谱仪突然 “嘀” 地响了一声,灰黑色波纹开始变淡,慢慢透出底色的绿色。井里的水不知何时起了细碎的涟漪,浑浊的泥浆竟像有了方向似的往下沉,露出底下青石板的纹路。小明一边念着经文,一边顺着井栏画符,佛珠上的金光越来越亮,与符纹的光缠在一起,像层薄纱罩在井口。
“快看!”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井中央的水面上竟浮起个模糊的虚影,穿着蓝布衫,梳着发髻,正是林阿婆的模样。她的身影半透明,手里还攥着个木盆,像是刚要打水的样子。小明停下诵经,声音放柔:“阿婆,井水要清了,您放心去吧。”
虚影怔怔地看着井栏上的符纹,又看了看围在旁边的街坊,突然笑了 —— 那笑容和生前一模一样,温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她对着小明深深鞠了一躬,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几点星光融进水里。这时光谱仪上的波纹彻底变成了柔和的绿色,与韩江的水脉波动连成一片。
井里的水已经清得能看见井底的鹅卵石,阳光透过四目圆孔照进去,映得水面波光粼粼。阿叔舀了瓢水尝了尝,眼睛突然亮了:“甜!比以前更甜了!” 人群立刻热闹起来,阿婆们端着木盆往家跑,阿伯们扛着水桶赶来,木桶碰撞井栏的脆响又回荡在巷子里,像久违的歌谣。
小明坐在井台边擦汗,佛珠还带着井水的凉意。“师父说佛道本是同源,” 他摩挲着经文封面,“诵经是解执念,画符是净水土,都是为了护人。” 陈阳盯着光谱仪感叹:“这灵体没有恶意,只是舍不得这里的烟火气,经声和符光让她放心了。”
管井的阿公端来碗凤凰单丛,茶盅是粗瓷的,釉色带着冰裂纹:“这茶用新井水冲泡,您尝尝。” 茶汤入口回甘,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比平时喝的更清冽。阿婆们送来刚蒸的朥饼,豆沙馅里混着芝麻,甜而不腻:“多亏了小明师傅,今晚都来我家吃潮汕粥!”
我掏出帆布包里的石榴枝叶,浸在井水里晃了晃,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泛起细碎的金光。母亲说过,石榴枝浸井水能驱厄,现在这水被净化过,灵气更足了。小明把《金刚经》收好,佛珠绕回手腕:“明天来给井公井妈上柱香,也算全了礼数。”
往回走时,夕阳把骑楼的影子拉得很长。许阿婆正站在巷口晒腊肠,看见我们就喊:“听说井水清了?明早我来打水腌咸菜!” 陈阳的光谱仪屏幕上,绿色波纹平稳得像韩江的流水。我摸出胸口的关公瓷像,暖暖的,和手里的茶盅温度一样。
回到家,父亲正在打磨桃木井符 —— 是给老井画的镇宅符,符尾缀着红绸。“道教用香汤净坛,佛教以经声度灵,” 他把符纸放在案上,“小明这孩子悟透了,法术的根本是护人。” 母亲端来刚煮的药桔水,酸甜的气息漫开来:“西平巷的阿婆送了斤新米,说明早用井水熬粥。”
我掏出笔记本,写下:“经声渡灵,符光净水,佛道同源,护我邻里。” 旁边画着小明在井栏画符的样子,佛珠的金光绕着井口,林阿婆的虚影正慢慢消散。胸口的关公瓷像贴着皮肤,我突然明白,那些藏在市井里的守护,从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 —— 是清透的井水,是温暖的经声,是街坊递来的一碗茶,像这潮州的烟火气,岁岁年年,从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