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玉临渊斩钉截铁的拒绝道：
“巴斯泰托在我心中，早已占据无可取代的位置。它几乎等同于我自身的一部分，若连它也信不过，我活着岂非太累？”
见父母神色仍含忧虑，他又缓声道：
“况且，巴斯泰托与其他龙神不同。它们无法确知我言语真伪，或许会强行逼我‘开门’，若我不从，它们至多觉得我不识抬举，因此使用更加严酷的手段。而巴斯泰托…它或许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我几斤几两，上限何在，它最清楚。强留无益，反易生嫌隙。倒不如容我继续前行，待到真正有能力带它们脱离苦海之日。”
玉明权与李氏对视一眼，终是未在这话题上深究。
接下来的几日，玉临渊并未返回龙组驻地，而是留在玉家，随父亲一同检视族中布设的防御阵法。玉临沧特突破五十级数的消息早已传开，众人闻之皆振奋不已，士气大盛。
在祠堂与几位族老共进晚餐时，五长老抚须朗笑：
“说来倒该谢谢龙家那些老滑头，只想坐收渔利，不愿出力。如今好了，我玉家凭己身之力便有解决根达亚遗孤之能。这风头我们出，声望自然也由我们收。”
一旁的玉明光亦含笑颔首：
“是啊。若依原先设想，临渊需与龙悦儿联手应对灾劫，平定之功难免对半而分。那样的话…我玉家要何时方能真正超越龙家？先前我还怨他们避战退缩，如今看来，倒是便宜了我们，哈哈。”
主位上的玉明权摇了摇头：
“话不能这般说。当时局面下，那般选择本就是最为稳妥之策。若临渊与少后联手仍不敌…我龙驭族岂非连最后一线生机也断绝了？”
“哼，那为何偏偏是我玉家在前拼命，他们龙家在后躲藏？”五长老冷哼道：
“说到底，不过是怯懦之辈罢了。大少爷为苍生大义，不得已才与那龙悦儿虚与委蛇。”
“够了。”玉临渊蹙眉起身，低喝一声。他本欲替龙悦儿分辩几句，话到嘴边却终究咽了回去。
该如何替她辩解？难道要说，眼下这般局面本就在龙悦儿预料之中？或是直言相告，这份独揽的功劳，是她主动让予他的？
这般话说出去，又有谁会信？便是那时的玉临渊自己，也未曾全然信服。只是历经诸事后，他却不得不思量：龙悦儿或许真如她所言那般…近乎无所不能，所谓祸乱，她翻手可平。
若当真如此，这份功劳…当真是龙悦儿让给玉家的。她瞒过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族人，将这足以扭转两家地位的天大功绩，让给了他，也成全了整个玉家。
众人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玉临渊知道自己必须替龙悦儿，替龙家解释什么，在沉默片刻，他终于缓缓摇头：
“当时局面，谁也无法料至今日。龙家诸位那时早已整装待发，与此刻在座的各位一样，抱定了为龙驭族牺牲的决心。他们与我们…皆是敢于亮剑的勇士。”
“只是在龙悦儿的推演之后，我们才不得已选了另一条路。他们背负起‘怯懦者’‘逃兵’之名，成为守护文明的最后一道防线。可…难道只因最坏的结局未曾发生，他们的付出就该被全然抹去么？”
“龙家之内，他们倾尽全力收容文明火种。仅我所知，已接纳逾百万凡人。典籍文献、能工巧匠、各业菁英…皆被引入祖地庇护。那些皆是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在我与国家尚未公之于众、在海薇音尚未搅乱风云之前，龙前辈早已顶着滔天压力，将文明的火种悄然护下。”
“并非所有英雄都站在光里。”玉临渊目光扫过祠堂中每一张脸，他极其认真低声低语：“那些在暗处、在泥泞中匍匐前行，甘愿背负骂名却仍在守护、在奉献的人…他们，难道不也是英雄么？”
堂中众人纷纷垂首，面现惭色。先前屡出讥讽之语的五长老更是站起身来，朝魔都方向深深一揖：
“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龙家诸位了。”
言罢，他将杯中烈酒仰头饮尽，掷杯于地，转身大步离去，径直奔向阵法枢要之处，显然是决意倾力加固防线、操练奇兵去了。
玉明权收回目光，朝众人微微一笑：
“临渊说得在理。正如近日传唱的那首歌所道——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明光，你们执法堂也需稍加约束。玉龙两家本是连理之枝，一明一暗，配合默契，切莫因此心生隔阂。”
他稍作停顿，又看向掌管后勤的玉明宝：
“你也着手准备吧。龙家毕竟精力有限，能顾全南方已属不易。我北方人才亦不在少数，你亲自去沟通协调，将他们引渡至祖地中来…权当为最坏的结局，多留一分火种。”
“是，大哥。”玉明宝颔首，甚至未及用完餐，便搁下筷子转身离去。
饭后，父子二人立于廊下，夜风挟寒扑面。玉明权忽然递来一支烟，玉临渊怔了怔，伸手接过，有些生疏地由父亲为他点上火，却久久未吸，只是静静望着对方，等待下文。
玉明权与他一样，平日并不嗜烟，唯有心绪沉凝时，才会点上一支。
而今回，连他也被递了一支——显然是有话要说。
直至冷风将烟卷蚀得只剩半截烟蒂，玉明权才望向他，缓缓开口：
“临渊，你是真的长大了。从前我还时常疑虑，将玉家交到你手中，究竟能否更好…可近来，尤其是方才，你所展现的一切，让我终于放心。我确信——将族长之位传予你，比交给临沧更为合适。”
他又深吸一口，吐出烟圈，白雾在夜色里虚虚散开：
“你拥有常人难及的大局观，更有一种未经雕琢、近乎天成的御人之能。饭局上那番话，所指确是实情。可龙家的动机…未必如你所说那般纯粹。他们必然也如我玉家一般，权衡着日后得失。而你却以言语为线，巧妙地将本存嫌隙的两家，重新缝作一体。”
玉临渊沉默片刻，将烟蒂衔在唇间，吸尽最后一点微灼的余味，方笑了笑：
“那或许…是我太天真了。那些，本就是我肺腑之言。”
玉明权摇摇头，按熄了烟，望向夜空：
“我大抵能猜到你为龙家开脱的缘由。只是尚不明白…你与龙悦儿之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能让你对她的观感转变至此。你所真正在意的，从不是龙家声名，而只是龙悦儿一人罢了。”
玉临渊未答。他只是循着父亲的步调，将烟蒂按灭，继续并肩立于星空之下，任沉默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