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二十九分,省委第三会议室。
沈墨推开厚重的实木门时,里面已经坐了十二个人。长条会议桌尽头,王建国副省长正在翻阅文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没有抬。郑处长坐在左侧第三个位置,朝他使了个眼色——那是准备好的讲稿位置。
“小沈来了,坐。”王建国终于抬头,笑容温和,“今天专门听听你们改革办对创投基金整改的思路。开始吧。”
沈墨走到投影仪前,插入U盘。
大屏幕亮起,显示U盘目录。他点开名为“汇报材料”的文件夹——
屏幕突然黑了。
不是关机那种黑,是信号被掐断的突然熄灭。会议室陷入短暂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怎么回事?”王建国皱眉。
郑处长立刻站起来:“信息中心!马上检修!”
门被推开,两个技术员冲进来,围着投影仪和电脑忙活。三分钟后,年轻的技术员抬头,脸色发白:“报告领导,投影设备主板烧了。备用设备……也连接不上。”
“那就用笔记本电脑直接汇报。”王建国看向沈墨。
沈墨打开自己的电脑,屏幕却卡在开机界面,旋转的圆圈永无止境。
郑处长叹了口气:“小沈啊,这么重要的会议,设备怎么不提前检查呢?你这是对工作的不负责啊。”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那目光里有同情,有嘲讽,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冷漠。
沈墨站在投影仪前,手心里全是汗。他看向王建国,对方正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动作悠闲。
这是精心设计的局。设备故障,汇报失败,他会被定性为“能力不足、准备不周”,然后名正言顺地被踢出改革办。而那份U盘里的证据,将永远没有见光的机会。
就在这一刻,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被推进来,头上还缠着纱布,左手打着石膏——是李主任。推轮椅的是许半夏。
“王副省长,”李主任的声音嘶哑但清晰,“抱歉打断会议。我是省司法鉴定中心的李国华,三天前在绕城高速被人制造车祸。今天我是来送证据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档案袋,上面贴着“司法鉴定中心”的封条:“这是永川高科孵化器三年来的真实账目,我从服务器备份里恢复的。里面清楚记录了8.6亿政府资金的去向,以及3亿元流向秦衡账户的完整链条。”
会议室炸了。
王建国的茶杯停在半空。
郑处长脸色煞白:“李主任,你伤还没好,不要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数据不会骗人。”李主任看向技术员,“麻烦把这份文件投屏。如果设备坏了,就用我带来的便携投影仪。”
许半夏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投影仪,连接笔记本电脑。光束打在白色墙壁上,第一页就是永川高科孵化器的资产负债表。
“2019年8月15日,”李主任指着屏幕,“收到省创投基金拨款500万。同日,通过境外贸易公司‘腾飞国际’转出485万,收款方为开曼群岛账户。备注:技术引进费。”
“2020年3月22日,收到基金拨款1200万。五日后,通过‘腾飞国际’转出1150万,收款方相同。备注:设备采购。”
一页页翻过去,三年,47笔拨款,42笔在七天内转出境外。资金流失率超过90%。
“这些境外公司都是空壳。”许半夏调出工商注册信息,“注册地址是虚拟办公室,股东是代持人。实际控制人——”
她点开最后一张图,那是一份2018年的护照复印件。持有人:王莉莉,英文名Lily wang。父亲姓名栏:王建国。
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王建国缓缓放下茶杯,摘下眼镜擦拭:“李主任,你提供的这些材料,我们会认真核实。但现在正在开——”
“王副省长,”沈墨突然开口,“秦衡书记今天为什么没来参会?按照会议通知,他应该在列。”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王建国的脸色终于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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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永川市郊某私人会所地下室。
秦衡被反绑在椅子上,对面坐着王振宇。这个平时西装革履的企业家,此刻只穿着衬衫,袖口卷到肘部,手里把玩着一把瑞士军刀。
“秦叔叔,”王振宇的声音很轻,“我爸对你不错吧?二十年,给你儿子治病,帮你仕途铺路。你就这么报答我们?”
秦衡脸上有淤青,但眼神平静:“振宇,收手吧。纪委已经掌握了全部证据,你今天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结局。”
“结局?”王振宇笑了,“秦叔叔,你太天真了。在永川省,我们王家就是结局。”
他凑近秦衡耳边:“你知道为什么今天要绑你来吗?因为沈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正在会议室里找死。等他被扣上‘诬陷领导’的帽子,我爸就会以‘保护干部’的名义,把纪委的调查压下去。而你——”
刀尖抵在秦衡喉咙上。
“你会成为‘畏罪自杀’的典型。遗书我都帮你写好了,承认所有罪行,表示愧对组织培养。完美结局。”
秦衡闭上眼睛。
二十年前,儿子躺在IcU里,医生说要一百万押金才能做手术。他蹲在医院走廊哭的时候,王建国递来一张卡:“老秦,先救孩子。”
那张卡,是魔鬼的契约。
“振宇,”秦衡睁开眼,“我电脑d盘有个加密文件夹,密码是我儿子的生日。里面是所有原始转账凭证的扫描件,还有我和你爸二十年来的通话录音。”
王振宇的笑容僵在脸上。
“那些录音里,”秦衡继续说,“有他指示我如何处理资金,如何做假账,如何对付审计。还有……三年前在澳门,他亲口说‘这笔钱洗干净了,给振宇在瑞士买套房’。”
刀尖开始颤抖。
“你爸以为控制了我,实际上,我留了一手。”秦衡笑了,笑容惨淡,“沈墨说得对,有些事,一开始错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但至少……我能让错误终结在我这里。”
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撞开。
三个穿着纪委工作服的人冲进来,领头的正是陈建国:“王振宇!放下刀!”
王振宇红了眼,刀尖猛地刺下——
秦衡用尽最后的力气,整个人带着椅子向后倒去。刀锋划过肩膀,鲜血喷涌。
枪响了。
王振宇捂着膝盖倒下,惨叫。
陈建国收起配枪,快步上前解开秦衡的绳子:“老秦,撑住!救护车马上到!”
秦衡按住流血的肩膀,脸色苍白如纸:“陈书记……文件夹……密码是……交、交给沈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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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会议室。
沈墨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一看,是陈建国发来的加密信息:“秦衡获救,证据已获取。王振宇被捕。”
他抬起头,看向王建国。
这位副省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放在桌下的手在微微颤抖,虽然很快恢复镇定,但额角的冷汗骗不了人。
“王副省长,”沈墨走到会议桌前,拿出自己的手机,“刚才李主任展示的是财务证据。我这里还有一份录音证据,您要听吗?”
不等回答,他点开播放键。
扬声器里传出王建国的声音,略显年轻,但辨识度极高:“……老秦,那笔三千万必须这周出去,走腾飞国际的渠道。境外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只管签字……”
录音不长,只有十七秒。但足够了。
会议室里有人倒吸凉气,有人低头假装记录,有人已经悄悄往门口挪。
王建国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
“沈墨同志,”他的声音依然平稳,“这些所谓的证据,我会配合组织调查。但现在,我要求你立即停止对省级领导的诬陷行为。”
“是不是诬陷,纪委说了算。”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周正明走进来,身后跟着四名省监委工作人员,“王建国同志,根据省委决定,现请你配合调查。请吧。”
两名工作人员上前。王建国没有反抗,只是深深看了沈墨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荒凉的平静。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沈墨,你知道为什么好政策总是落地难吗?”
沈墨看着他。
“因为制定政策的是人,执行政策的也是人。”王建国笑了,“而人,都是有价的。今天你扳倒了我,明天还会有别人。这个游戏,永远不会结束。”
他被带走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十二个参会人员,此刻像十二尊雕塑。
郑处长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沈墨收起手机,走到窗边。窗外是省委大院郁郁葱葱的绿化,再远处是永川市林立的高楼。
他想起在玉泉县的时候,为了一个智能水文系统,他得罪了常务副县长。想起在清河市,为了S线方案,他差点葬送姐夫的前程。想起刚到省城,被架空、被封锁、被威胁。
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在对抗某个具体的人。
现在他明白了——他对抗的是一种运行了二十年的规则,一套“政策制定-利益输送-责任推诿”的完整玩法。
“沈处长,”周正明走过来,“省委决定,由你暂代改革办副主任,主持创投基金整改工作。有没有信心?”
沈墨转过身,看着会议室里那些复杂的目光。
“有。”他说,“但我要的不是暂代,是彻底改革。”
“怎么改?”
“第一,所有省级扶持资金全面公开评审流程和资金流向。第二,建立政策执行效果追溯机制,谁签字谁负责。第三,”沈墨顿了顿,“启动对过去十年所有省级重大项目的审计复核。”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惊呼。
这是要把天捅破。
周正明看了他很久,然后点点头:“去做吧。省委支持你。”
走出会议室时,许半夏推着李主任的轮椅等在走廊。
“秦书记怎么样?”沈墨问。
“肩膀受伤,没有生命危险。”许半夏轻声说,“但他主动交代了所有问题,恐怕……要坐牢。”
沈墨沉默。
电梯下行时,李主任突然开口:“小沈,你知道王建国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沈墨看着楼层数字跳动,“他在告诉我,这条路没有尽头。”
“那你怕吗?”
“怕。”沈墨诚实地说,“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
电梯门打开,一楼大厅阳光明媚。
沈墨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顾晓梦:“沈墨,我刚查到——王莉莉那个境外账户在过去二十四小时,有七笔大额资金转移,总额超过五千万美元。收款方分布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他们在准备跑路了。”
“能冻结吗?”
“已经通过国际刑警组织申请了司法协助,但需要时间。”顾晓梦的声音很急,“我担心……王家背后还有人,级别可能更高。”
沈墨站在省委大楼门口,阳光刺眼。
他以为扳倒了王建国就是终点。
现在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