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天还没亮透,易安和余娉已经坐在了前往机场的专车上。车上还有地质局派来的两位专家,一个姓高,一个姓李,都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话不多,眉宇间带着常年野外工作的风霜和谨慎。
飞机舷窗外的云层厚重,像堆积的棉絮。易安闭目养神,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出发前看到的有限资料:失联地点位于滇、川、藏交界处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边缘,属于横断山脉余脉,海拔从两千到四千米不等,地形极其复杂。当地有傈僳族、彝族等少数民族聚居,流传着不少关于深山“神谕”或“地鸣”的传说。勘探队是在追踪一条可能的稀有金属矿脉时失联的,最后传回的信号坐标在一个叫“雾隐谷”的地方。
“那地方我去过。”高工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十几年前,跟导师去做基础地质填图。谷里常年雾气弥漫,GpS信号时好时坏,指南针会乱转。当时就觉得那地方磁场有点怪,但没深入。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余娉问。
高工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邪性。明明植被茂盛,水源也足,但动物很少,连鸟叫都稀稀拉拉的,太安静了。”
李工补充道:“这次失联的勘探队里,有个小伙子是我以前的学生,做事很稳当。出发前我还跟他通过电话,他说感觉那片区域的地质结构‘不像天然形成的’,有些岩层的走向和节理太过规则。我当时还笑他想象力丰富。”
不像天然形成。这个说法让易安和余娉心头微动。
飞机在省城机场降落,又换乘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七八个小时,才抵达最近的县城。当地政府已经成立了临时指挥部,气氛紧张。找到的两名幸存者被隔离在县医院,由随队的心理医生和一名精神科专家看护,暂时无法接触。搜救队还在寻找另外两名失踪者,但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刚下过一场小雨,雾气更重,能见度极差,搜救进展缓慢。
指挥部分配给易安她们的向导是个当地的傈僳族汉子,叫阿普,四十多岁,黑瘦精悍,话很少,眼神像鹰一样锐利。他熟悉这一带的山路,据说祖辈都是猎人。
“雾隐谷,不能晚上进去。”阿普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雾一起,神仙也迷路。而且……”他顿了顿,“有‘东西’。”
“什么东西?”易安问。
阿普摇摇头,不肯多说,只是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听到不该听的,这里会难受。”
简短休整后,联合小组决定兵分两路。地质专家和部分搜救队员继续跟随大部队,根据最新线索扩大搜寻范围。易安、余娉则在阿普的带领下,带着精干的小组(包括一名当地武警战士和一名随队医生),直接前往勘探队最初发现异常刻痕的营地位置,进行现场勘查。
进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所谓的路,不过是野兽踩出的小径,被雨季的山水冲得沟壑纵横。树木遮天蔽日,林间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树叶和潮湿泥土的气味。越往深处走,那种异常的“安静”感就越明显。鸟兽绝迹,连虫鸣都几乎没有,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呼吸心跳。
阿普走在最前面,步伐稳健,偶尔停下来,用砍刀在树干上留下记号。易安和余娉紧随其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抵达了勘探队建立的临时营地。
营地搭建在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上,两顶绿色帐篷歪斜着,其中一个已经塌了一半。帐篷外散落着一些个人物品、勘查工具和烧了一半的篝火灰烬。一切保持着搜救队发现时的原样。
易安和余娉戴上手套,开始勘查。帐篷内物品凌乱,睡袋被扯出来,像是匆忙离开或受到了惊吓。工作台上摊开着地图和记录本,记录截止到失联前三天,内容与李工所说吻合,提到了岩层结构的“非自然感”和持续的、类似低频振动的“环境噪音”。
余娉在帐篷支柱上发现了第一处刻痕——不是勘探队员的工具留下的,刻痕很深,边缘光滑,像是被什么高热或高腐蚀性的东西瞬间蚀刻出来的。符号是几个嵌套的三角形,中心有一个点。
“这个符号……”余娉用相机拍下,“在林静的笔记边缘出现过,她标注为‘次级谐振标记’。”
易安走到营地边缘,阿普正蹲在地上,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闻了闻,眉头紧锁。
“有血腥味。”阿普说,“很淡,混在土里。不是兽血。”
易安心头一凛,示意随队的武警战士提高警惕。她顺着阿普指的方向,在营地外围一处灌木丛下,发现了几滴已经发黑的血迹,以及半个模糊的脚印。脚印朝向密林深处,正是雾隐谷的方向。
就在这时,随队携带的便携式磁场仪和盖革计数器几乎同时发出警报!磁场读数剧烈波动,辐射水平瞬间攀升到背景值的数十倍,但几秒钟后又迅速回落,像是什么东西快速经过或……苏醒了片刻。
“在那边!”阿普猛地指向密林深处一个方向。
几乎同时,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极其短暂但强烈的眩晕,耳膜发胀,仿佛瞬间被丢进了深海。那种感觉和海底遭遇精神冲击时很像,但更……原始,更混乱,夹杂着岩石摩擦、地壳运动般的低沉轰鸣,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注视”感。
“是‘山在说话’……”随队医生脸色发白,喃喃道。
眩晕感很快过去,但林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粘稠、更沉重了。远处,隐约传来一声悠长的、不似任何已知动物的低吼,沉闷地回荡在山谷间,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阿普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黑乎乎的块状物,点燃。一股刺鼻的、混合了多种草药和矿物味道的烟雾升起。“祖传的避瘴药,能提神,也能……驱赶一些不好的东西。”他解释道,但眼神里的不安并未减少。
“继续前进,去刻痕指向的方向。”易安果断下令。已经到这里了,不可能退缩。她检查了一下武器和防护装备,余娉也调整了声波干扰器和能量探测器的参数,准备应对可能的精神攻击。
一行人跟着阿普,循着血迹和隐约的足迹,向雾隐谷深处进发。地势开始下降,雾气果然越来越浓,像乳白色的牛奶流淌在林间,能见度迅速降到不足十米。温度也降低了不少,呵气成雾。脚下的地面变得松软泥泞,布满湿滑的苔藓。
走了大约半小时,前方出现一片怪石嶙峋的区域。巨大的灰黑色岩石杂乱地堆叠着,形态狰狞,表面布满蜂窝状的风化孔洞。阿普停下脚步,示意大家噤声。
易安举起手电,光柱刺破浓雾,照在最近的一块巨石上。石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比营地发现的更复杂、更密集,覆盖了整块岩石的表面。那些线条扭曲缠绕,构成难以理解的图案,有些部分还在极其缓慢地、脉动般地闪烁着极其微弱的暗绿色荧光。
能量探测器疯狂鸣叫,读数爆表!磁场完全混乱,辐射水平居高不下。
“就是这里……”余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调整探测器,试图捕捉更详细的数据,“能量源在岩石下方,很深。这种波动模式……和海底那个‘脊椎’核心相似,但更……‘广阔’,像是连接着更大的东西。”
易安走近岩石,仔细观察那些刻痕。在众多扭曲的线条中,她辨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圆圈加点符号,但这一次,符号被一个更大的、如同张开巨口的漩涡状图案包围着。而在岩石底部,靠近地面的位置,她发现了几片银灰色的、半透明的鳞片状物,和她背包里那些样本一模一样,只是更大,更厚实,光泽也更诡异。
她小心地采集样本。就在这时,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持续不断的震动。不是地震那种剧烈的摇晃,更像是什么巨大无比的东西,在极深处……翻身?或者……呼吸?
浓雾剧烈地翻涌起来,仿佛有了生命。阿普点燃的草药烟雾被瞬间冲散。那种低沉的、充满压迫感的“注视”感再次降临,比之前强烈十倍!所有人都感到头痛欲裂,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耳中充斥着无法理解的、混乱的低语和轰鸣!
“不能待了!走!”阿普大吼一声,声音因恐惧而变形。
但已经晚了。四周的浓雾中,缓缓浮现出几个模糊的、蹒跚的身影。是人形,但又不太像,动作僵硬扭曲,身上覆盖着与岩石同色的、仿佛石质化的外壳,眼睛的位置是两点空洞的黑暗。他们无声地从雾气中走出,呈包围之势,缓缓逼近。
是那两个失踪的勘探队员?还是别的什么……
易安立刻举起武器,余娉也启动了最大功率的声波干扰。高频声波在浓雾中荡开涟漪,那些石质化的人影动作明显一滞,发出嗬嗬的、类似岩石摩擦的嘶哑声音,但并未退却,反而似乎被激怒了,加快速度围拢过来!
“开枪!”易安对武警战士下令。
枪声在林间爆响,子弹打在石质人身上,迸溅出火星和碎屑,但似乎无法造成致命伤害,只是让他们更加狂躁。
混乱中,易安瞥见其中一个人影的手(如果那还能称为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一个金属的、结构复杂的短棒,一端镶嵌着一小块黯淡的、仿佛失去活力的暗红色晶体。
反向装置的核心部件?!
就在她分神的瞬间,一个石质人影猛地扑向她!易安侧身闪避,同时挥出能量短刃,狠狠刺入它的“胸口”!短刃激发的高频能量与石质外壳碰撞,发出刺耳的尖叫和耀眼的电火花!石质人影剧烈颤抖,外壳崩裂,露出下面暗红色的、仿佛熔岩流动般的诡异物质,然后轰然倒地,碎成一地冒着烟的残骸。
但更多的石质人影围了上来。阿普挥舞着砍刀,悍勇地劈砍,却收效甚微。随队医生吓得瘫倒在地。武警战士的子弹快打光了。
余娉一边维持声波干扰,一边快速操作探测器,额头上全是冷汗。“能量源头在加强输出!它们在吸取地下的能量!必须干扰那个源头!”
干扰?用什么?易安看向那个人影手中的金属短棒。林静的反向装置核心?它为什么在这里?是失效了,还是……
电光石火间,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她猛地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了那个一直贴身携带的、从白砂镇洞穴带回的、林静留下的完整“源晶”!
暗红色的晶体在浓雾和混乱的光影中,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内部光芒流转,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嗡鸣!与地下传来的震动、与石质人影的动作、甚至与余娉探测器上的能量波形,产生了某种诡异而强烈的共鸣!
握着金属短棒的石质人影,猛地转向易安,两点黑洞般的“眼睛”死死锁定她手中的“源晶”,发出一种混合了渴望与狂暴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来!
就是现在!易安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它冲了上去,在它挥动短棒砸下的瞬间,将手中的“源晶”,狠狠按向短棒末端那镶嵌晶体的凹槽!
两者接触的刹那——
时间仿佛静止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团柔和却无法直视的、纯粹的白光,以接触点为中心,无声地爆发开来!白光所过之处,浓雾如冰雪消融,石质人影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哀嚎,动作凝固,然后从内部开始崩解,化作簌簌落下的灰色粉末。
地下传来的震动和低吼戛然而止。那种无处不在的沉重“注视”感和精神压迫,潮水般退去。
白光持续了大约五秒钟,然后迅速黯淡、收缩,最后只剩下易安手中,那根金属短棒和镶嵌其上的“源晶”。晶体不再发光,变得黯淡无光,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表面甚至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纹。短棒本身也烫得吓人,易安不得不松开手,它掉落在潮湿的苔藓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一缕白烟。
四周一片死寂。浓雾散尽,露出被遮挡的天空——依旧是阴沉的,但那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感消失了。怪石上的刻痕荧光彻底熄灭,变得普普通通。能量探测器的读数回落到了接近正常的水平。
所有人都呆立当场,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阿普拄着砍刀,大口喘着气,眼神里满是震撼和后怕。武警战士愣愣地看着满地灰烬。医生瘫软在地,喃喃自语。
余娉第一个反应过来,冲到易安身边:“你怎么样?!”
易安摇了摇头,只觉得浑身发软,刚才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通过“源晶”和短棒,从她体内被抽走了一部分,不是体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她看着地上黯淡的短棒和裂纹的“源晶”,又看了看四周恢复“正常”的山林。
“林静的东西……起作用了。”她声音沙哑,“反向场……不是攻击,是‘净化’?还是‘关闭’?”
余娉小心地捡起短棒和“源晶”,用隔热布包好。“能量反应完全沉寂了。地下的那个‘东西’……好像被暂时‘安抚’或者‘屏蔽’了。”她看向那些怪石,“刻痕的能量连接中断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搜救队的呼喊声和脚步声。大部队循着枪声和刚才的异象赶来了。
阿普看着易安,眼神复杂,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去引导搜救队。
易安和余娉对视一眼,将短棒和“源晶”迅速收好。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离奇,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
搜救队找到了昏迷在附近灌木丛中的另外两名失踪勘探队员,生命体征微弱,但还活着。他们身上没有实质化,只是极度虚弱和惊惧。
撤退的路上,无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担架的吱呀声回荡在山林间。易安回头看了一眼雾隐谷的方向,那里重新被升起的、普通的山雾笼罩,安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她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改变了。林静留下的火种,在她们手中,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点燃了一次。
只是,“源晶”裂纹了,地下的“东西”只是被暂时安抚。而“织网人”呢?他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吗?
山路蜿蜒向下,将那片诡异的山谷留在身后。但易安和余娉知道,她们与那个古老阴影的纠缠,远未结束。下一次,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