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碑与首次互市后的一个月,北疆迈入春末夏初,额尔齐斯河谷的草芽已长至半尺高,试种田的青稞冒出嫩绿的苗尖,连鹰嘴崖哨所的临时棚屋旁,都被牧民自发种上了几丛耐旱的沙棘。林砚的日程比开春时更满,每日不是扎在试种田看苗情,就是去互市点和牧民闲聊,连楚烈都打趣他:“大人的靴子,比我的断指还沾得多土。”
试种田的首个小波折,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蚜虫灾。那天清晨,达楞慌慌张张跑到营寨,手里攥着片卷曲发黄的青稞叶:“大人,苗尖上爬满了小黑虫,再这样下去要绝收了!”林砚跟着他赶到田埂时,陈默正蹲在地里观察,指尖捏着只蚜虫皱眉:“是北疆常见的麦蚜,靠吸食苗汁为生,普通草木灰效果有限。”周围的牧民也急了,七嘴八舌地说着“往年靠烧荒驱虫”,却又怕烧着刚长起来的牧草。
“不能烧荒,用‘草木灰+艾草’熏杀!”林砚忽然想起苏青鸢信里提过的“农家驱虫法”,当即让亲兵通知各部落:“收集晒干的艾草和牛羊粪混在一起,傍晚时分在田埂旁堆成小堆点燃,用湿麻布盖着让烟慢慢熏,麦蚜怕艾草味。”他蹲下身,和达楞一起捆扎艾草,又教牧民把草木灰筛成细粉,均匀撒在苗尖上,“熏完再撒灰,双重保险。”连续熏了三晚,青稞苗渐渐恢复了翠绿,达楞捧着新抽的苗尖跑到林砚面前,眼里闪着光:“大人,苗活了!这法子比烧荒管用十倍!”
虫害刚解,边境的联合放牧计划便提上了日程。境外库勒部首领巴依在第二次互市时,主动找到林砚:“萧大人,我们那边的草场今年旱得厉害,能不能和你们的牧民一起在边境草场放牧?我们出人力守边,你们出草场,牛羊长大后一起分。”这正是林砚筹划已久的“边境共护”方案,他当即带着巴依和达楞、阿木尔去查看边境的“共管草场”,指着草场中央的水源:“这里划分为三块,你们放公羊,我们放母羊,幼崽按比例分,草场的巡逻由两边的年轻人轮流来,遇到狼群一起驱赶。”
三方很快达成协议,在草场旁立起了刻着“汉胡共牧,边境同安”的木牌,木牌两侧分别刻着鹰羽和沙棘花图腾。首日放牧时,达楞的儿子骑着马,和巴依的孙子并排赶着羊群,两人手里都拿着刻着彼此图腾的木哨,遇到岔路便吹哨呼应。林砚站在哨所的了望台上望去,白色的羊群如云朵般铺在草原上,不同服饰的牧民穿梭其间,偶尔传来几声笑语,忽然觉得这比任何哨所都更能守护边境——所谓安宁,从来不是彼此隔绝,而是共守一片草场的默契。
手艺工坊的升级则让“针线情”变成了“增收路”。娜仁带着境内外的妇女们,将沙棘花与狼头图腾结合,绣出了新的纹样,林砚让人将这些刺绣样本寄往京城,很快收到苏青鸢的回信,信里说京城最大的布庄愿意收购,还附了“成衣样式图”,让她们绣在皮袄和手帕上。工坊里顿时热闹起来,娜仁给妇女们分了工:年轻姑娘绣手帕,年长的绣皮袄,境外的妇女擅长绣狼头,乌苏的妇女擅长绣沙棘花,彼此配合得愈发默契。
首批绣好的十件“双图腾皮袄”通过驿道运往京城时,娜仁特意在每件皮袄的领口绣了小小的“北疆同心”字样。她捧着剩下的刺绣样本跑到林砚面前,递给他一块绣着狼耳配饰图案的手帕:“大人,这是给苏夫人的,上面绣着您的配饰,还有我们的沙棘花。”林砚接过手帕,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苏青鸢信里说的“一针一线皆是情”,原来民心的凝聚,真的能绣进针脚里。
当晚,林砚在给苏青鸢的信中,附上了那块双图腾手帕的草图,又画了张“北疆夏景图”:共管草场上的羊群、试种田的青稞、工坊里的刺绣妇女,都被他细细画了下来。他在信里写道:“青鸢,北疆的夏天比京城热闹多了。麦蚜被艾草熏走了,羊群在草原上共牧,刺绣的纹样也成了京城的稀罕物。巴依说,等秋收后要带着族人来营寨过中秋,娜仁她们要绣中秋纹样的手帕。这繁枝茂叶般的生机,比任何文书都更能证明,民心才是最牢的疆界。”
夜深时,营寨中央的篝火燃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舌舔着架起的枯红柳,映得周围牧民的脸庞泛着暖光。弹布尔的琴声从火塘边飘来,是境外库勒部的牧民铁木耳在弹奏——他指尖划过琴弦的动作还带着几分生涩,却把北疆草原的辽阔揉进了旋律里,时而低沉如河谷风,时而清亮如鹰鸣。铁木耳身旁围坐着七八个族人,其中两个扎着小辫的孩童正跟着哼唱,汉话发音虽不标准,“沙棘花开”“共守这片天”的字句却咬得格外清晰,惹得火塘边的牧民们阵阵哄笑,笑声混着琴声,漫过冻土飘向远方。
林砚循着琴声走到手艺工坊外,晚风里裹着淡淡的艾草香——那是白日里熏杀蚜虫后残留的气息,混着工坊内飘出的麻线与染料的清香,格外沁人。工坊的窗纸透着昏黄的灯火,将里面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娜仁正握着一位境外妇女的手教刺绣,指尖捏着绣花针在皮料上比划,另一位乌苏部落的老妇人则举着油灯凑近,灯影里能看见她指着纹样的枯瘦手指;偶尔传来细碎的笑语,是有人绣错了针脚,又在同伴的指点下纠正,伴着“沙沙”的针线划过皮料的轻响,比琴声更添几分烟火温情。
林砚抬手摩挲着腰间的狼耳配饰,银质图腾在篝火余光中泛着温润的光,脑海中闪过白日里的种种画面:联合草场上达楞儿子与巴依孙子并肩赶羊的身影、试种田里牧民们一起撒草木灰的弯腰姿势、工坊里娜仁与境外妇女交换绣线时的笑脸。琴声忽然转柔,孩童们的合唱也低了下去,他忽然读懂了这夜的深意——所谓“治理”从不是居高临下的规划,而是火塘边不同部落的人共听一曲琴,是工坊里不同手艺的人共绣一幅纹样,是草场上不同族群的人共守一群羊。那些曾让他辗转反侧的难题,早已在“共生共长”中悄然化解:青稞与艾草共生抗虫,沙棘花与鹰羽同绣传情,汉胡牧民共牧守边,就像这篝火与琴声,彼此映衬,才暖了北疆的夜,也固了民心的疆。
风卷着琴声掠过工坊的窗棂,里面的灯火依旧明亮,针脚声与笑语声久久不散。林砚望着篝火旁相拥起舞的牧民——铁木耳弹着琴,达楞打着节拍,巴依跟着汉话歌谣的调子轻晃身体,忽然明白:这片土地的安宁,从不是靠哨所的刀戈守护,而是靠这琴声里的默契、针线里的温情、草场上的共生,一点点长成牢不可破的根脉,在北疆的风雪里,愈发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