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工坊的凿岩声还在黑石山回响,鹰嘴崖互市已迎来入春后最热闹的时节——西域的商队带着香料、丝绸赶来,境内外牧民的皮毛、刺绣堆满摊位,连京城布庄的采买管事都亲自坐驿车来了,手里捏着厚厚的订单,逢人就夸“北疆绣品甲天下”。林砚陪着管事逛互市时,娜仁正和一名西域商人争执,绣帕散落一地,脸上满是委屈:“管事您评评理,说好一匹丝绸换二十条绣帕,他现在说我的绣帕针脚稀,要少换五条!”
劝开争执的两人,林砚才知商贸繁荣背后藏着“交易乱象”。娜仁揉着发红的眼角解释:“互市现在有三种交易方式——物易物、碎银、西域银币,没有统一的规矩。西域商人常趁我们不懂银币成色压价,上次巴依用三匹好马换的银币,后来才知掺了铅;还有物易物的比例,全靠口头约定,遇到不认账的就没法说理。”旁边的乌苏部商户也凑过来:“萧大人,要是有个‘公评处’管纠纷,再定个兑换章程就好了!上次我用青稞换布,他说我青稞潮了,明明是刚晒好的!”
刚安抚好商户,教书先生玛依拉就领着两个孩子找到了互市的临时议事点。大些的孩子攥着粗麻纸课本,上面是京城传来的《千字文》,皱着眉问:“萧大人,‘琼楼玉宇’是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玛依拉先生也讲不清楚。”小些的孩子跟着说:“我想让先生教我们画草原的狼,可课本上只有山水,不好看。”玛依拉叹着气补充:“大人,学堂现在只有我和一名老秀才,他不懂部落方言,教孩子念‘天地玄黄’,孩子们都觉得远;教材也全是京城的,没有半字提沙棘、鹰羽,孩子们学不进去,好多牧民都想让孩子去放牧了。”
更棘手的是转场季临近,达楞和巴依带着两族牧民代表找上门时,脸色都不太好看。达楞先开口:“大人,往年转场到河谷草场,都是按老规矩‘先到先占’,可今年库勒部的羊群比去年多了两百只,要是还按老规矩,我们乌苏部的羊就没草吃了!”巴依立刻反驳:“去年冬天下大雪,我们的冬窝子存草少,羊群瘦了不少,今年多赶些羊是为了补回来!再说河谷草场本来就有我们库勒部的旧迹!”两人越说越激动,身后的族人也跟着附和,连巴尔虎部的代表都皱起眉:“我们的冬窝子在中间,要是他们争起来,我们的转场路都要被堵了!”
当晚,林砚在互市旁的新议事房召集各方代表,篝火旁摆着三样东西:掺铅的西域银币、京城版《千字文》、画着草场标记的粗麻布地图。楚烈先拿起银币,用刀划了道痕,铅灰色的印记清晰可见:“商贸问题的根在‘无标准、无仲裁’,银币成色没人验,物易物没定规,纠纷自然多。”他指着互市的方向,“上次西域商队用假币换了三箱刺绣,娜仁的工坊差点亏本。”
玛依拉摸着《千字文》的封皮:“教育的问题是‘水土不服’——京城的教材离北疆孩子的生活太远,‘稻粱菽’他们没见过,‘桑麻’在北疆也种不了;师资更缺,老秀才只会教汉话,部落的古老传说没人教,孩子们都快忘了自己部落的起源故事了。”乌苏部的老妇人古丽扎点头:“我小时候听阿公讲沙棘花的传说,现在的孩子只会绣,不知道花为什么是部落图腾,这样不行啊。”
草场纠纷的核心,巴图鲁长老看得最透彻,他用炭条在地图上圈出河谷草场:“不是谁先到谁占,是‘转场节律’没算好。乌苏部的羊三月初转场,库勒部的要晚十日,往年是口头约着让,今年羊群多了就乱了。得按羊群数量、草场肥力定‘轮牧表’,再立个‘草场公议牌’,各族派代表管着,谁违规就罚他帮着修学堂。”达楞和巴依对视一眼,都没再反驳——罚修学堂是北疆人最在意的,既不伤情面又能积德。
商贸问题,西域商队的管事也主动提了建议:“我们西域有‘评货司’,专管交易纠纷,用铜秤定重量,用银印验成色。要是萧大人信得过,我可以把评货的法子教给你们,再请京城的银匠来铸‘北疆通行砝码’,刻上三族图腾,大家都认。”娜仁眼睛一亮:“那我们工坊可以绣‘交易凭证帕’,上面绣着交易双方的图腾、数量,签字画押后当凭据,比口头约定管用!”
林砚让陈时把大家的建议记在账本背面,炭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新的问题渐渐有了破局的方向。他举起粗陶碗:“北疆的发展就像种沙棘,去年解决了根须的虫害,今年就要理清楚枝叶的缠绕——商贸要立规矩,教育要贴水土,草场要守节律。这些问题不是某一族的事,是我们一起把日子过好的必经之路。”篝火“噼啪”一声,溅起的火星映在众人脸上,达楞摸着腰间的银哨,巴依攥着刚画的轮牧表,玛依拉开始构思新教材的开篇——她要先画一幅沙棘花开满草原的图,旁边写“北疆,我们的家”。
夜深时,议事房的篝火已燃成暗红余烬,木柴偶尔“噼啪”一声,溅起的火星映亮案上摊开的信纸。林砚提笔时,指尖还沾着炭笔的灰痕——那是陈默记录建议时蹭上的,账本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是今夜最珍贵的收获。他从怀中摸出两样东西:一片压平的沙棘花瓣(是娜仁傍晚送来的,绣帕上拆下来的残瓣),还有一张玛依拉刚画的教材草图,小心翼翼夹进信纸里,笔尖落纸时带着暖意:“青鸢,北疆的春夜藏着烟火气,也裹着细碎的愁绪。今日互市上,娜仁捧着被压价的绣帕红了眼,说西域商人的银币划开全是铅灰;学堂里,孩子攥着《千字文》问我‘琼楼玉宇’是什么模样,手里还捏着画满草原狼的草纸;达楞和巴依为转场草场争得面红耳赤,拍着桌子说要守老规矩,可转头又一起凑在地图前划轮牧线。”
“可你别担心,这愁绪里全是活气。西域商队的管事主动拿出评货的铜秤,说要教我们验银币成色;玛依拉趴在案上画教材草图,第一页就是沙棘花图腾,旁边要写‘沙棘花开,是部落的根’;巴图鲁长老用炭条在麻布上画轮牧表,达楞和巴依凑着看,连‘罚修学堂’的规矩都笑着应了。方才我起身时,看见娜仁在工坊窗下缝‘交易凭证帕’,针脚里绣着小小的银秤纹样;玛依拉借着余火改教材,老秀才凑在旁学写‘沙棘’的部落方言;达楞和巴依正蹲在门外,用石子比划着给羊群分草场。”
“我给你夹了片娜仁绣帕上的沙棘瓣,还有玛依拉画的教材草图,花瓣上带着绣线的暖意,草图里藏着孩子的笑眼。下月‘北疆通行砝码’铸好,我让驿卒一并捎去,砝码侧面刻着三族图腾,正面是‘同心’二字——这砝码称的是货物轻重,更称着各族人的心。青鸢,北疆的日子从不是一路平顺,可只要大家肯围着篝火坐下来,把愁绪摊开说,把办法凑着想,再尖的矛盾也能磨成圆融的模样,就像这案上的炭火,虽只剩余烬,却能暖透整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