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逐渐变得愈发刺眼,亮晃晃地刺得人眼睛生疼,林曦尊伫立在五楼门口,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对面厂房已被修复好的玻璃窗,三年前那场爆炸留给伤者的阴影还未消散。
与曦尊年纪相近的表弟,王冠亚,也是那场爆炸的牺牲品。
那时,冠亚身为工厂主管,有不错的收入,与对儿女前途的祝福,却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永远闭上双眼,
还记得医院宣告抢救失败的两周,姑姑难以忍受失去独子之痛,整个人被死亡通知单抽去了精气神,如行尸走肉在痛苦中沉沦,过了一个月才有所好转。
表姑抽屉里那些拧开的护肤品套装,始终萦绕在曦尊心头。
印象中,姑姑对打扮向来是兴致缺缺,生性内敛,将生活重心全然倾注在家庭与亲人间,内心充盈对家人的关爱与责任,对那些外在修饰自然就少了几分关注。
家人幸福安康远比精心装扮自己更为重要,故而常常忽视自身外表的雕琢。
没想到…再见竟然是以这种形式… 林曦尊掐指粗略一算,已有整整两年未曾亲眼见到姑姑了。
时光悄然流逝,这两年间,各自生活的轨迹不断延伸,相聚的时刻愈发稀少,而如今再见,已阴阳两隔,心中不禁涌起酸涩。
为何姑姑会突然改变习惯?
从楼梯口传来的一阵脚步声暂时打断了思绪,那脚步声很特别,像是刻意放轻却又控制不住力道,。
林队长,久仰。
声音从楼梯下面传来,低沉沙哑。
曦尊回头看见个穿藏青色风衣的四旬短发男人,领口别了枚造型古朴的钢笔,一双浓眉大眼微眯。
左手拎了个老式录音机,右手揣在兜里,整个人往眼前走廊一站,就像是从民国老照片里走出来的教书先生。
梼杌组,楚明。 来者自我介绍时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听说你在查这案子,特地来帮忙。
你替身是叫‘朝花夕拾’对吧,——替身名倒是文绉绉的,外形却活像从废品站刨出来的拼凑物。 林曦尊见这位刚认识才两个星期的教书先生亮出替身,不由得打趣几句,
那家伙的躯干是生锈的缝纫机骨架,有腿无手,关节用老式打字机按键连接,头颅干脆就是个喇叭搭配铃铛与丝带,喇叭口一圈泛黄的纸边儿,像被虫蛀的旧书页。
袁宽裕的尸体在停尸房。 喇叭头替身口吐人言,发出的却是年轻女声,清亮得像是校园广播站的主持人,
法医刚切完第一刀,我们还能从他身上获得线索。
那我们走吧。 林曦尊一边随他同行走下楼,一边拍了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听说你能‘听’见死人记忆?”
准确说是再度播放,只要死者生前听过声音——比如别人对他说过话,或者广播、电视……袁宽裕虽然瞎了三年,耳朵倒是灵光。
话音刚落,『朝花夕拾』爆出嘈杂:
先是“哗啦啦”的翻报纸声,接着有个尖细女声贴得很近:爸,药放桌上了啊。
曦尊眉头一挑。
嗯——神奇吧? 楚明收回替身,这声‘爸’是上个月前出现的。但户籍科查过了,袁宽裕根本没女儿。
随后,两者相互使了个眼神,林曦尊和楚明一前一后下楼,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梯间里撞出回音,
不多时,两人驱车来到了株洲市法医鉴定中心。
停尸房的灯管嗡嗡作响,冷白的光在金属解剖台上折出锐利的棱角。
袁宽裕尸体盖白布,轮廓像座微缩的雪山,一只青灰色的手露在外面,指节扭曲,像是临死前攥紧了什么。
刘凤芝的尸体能听不少吗? 林曦尊从兜里掏出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几缕花白头发,而楚明则是摇了摇头:读不了多少,她的小脑都被震成豆腐渣了,我的替身需要更完整的素材,朝花夕拾只能读到死前三十秒——
开始? 楚明看向林曦尊,『朝花夕拾』的喇叭头贴向尸体耳朵,像在聆听某种无声的忏悔。
等等,楚明,先放刘凤芝最后听到的声音。
楚明挑眉,但没反对,按下替身腹部的播放键,悬挂在『朝花夕拾』胸口的磁带嘶嘶空转几秒,炸出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
紧接着是液体泼洒的黏腻,还有刘凤芝嘶哑的尖叫,持续时间非常短,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黏稠的、像无数气泡破裂的“咕嘟”声,声音彻底戛然而止于。
他的听觉神经保存完好,之前我只在路过救护车时提取了一小段生前有信息量的音频。
闻言,林曦尊只是静坐观察表姑尸体的姿态。
林凤芝的脸极度扭曲,双眼圆睁,瞳孔散大,充满惊恐,嘴巴大张似在临终前发出无声惨叫,面色青白,嘴角溢出黑血。
而裹尸布包裹下的身体,可见多处不自然凸起与凹陷,似内部骨骼尽碎,呈现不规则扭曲状,晕染出大片深色污渍。
这次『朝花夕拾』发出的声响先是一段评书,《隋唐演义》单田芳的嗓子沙沙地响,忽然被敲门声打断。
谁啊? 是袁宽裕的声音。
爸,是我。 ——年轻女声,和之前录音里一模一样的假女儿。
窗外有麻雀扑棱棱飞过,影子投在尸体的脸上,像几道游移的疤痕。
林曦尊想起了401室那面可疑的镜子,盲人不需要镜子,但如果是给突然出现的用的呢?于是他补充了疑点:资料显示袁宽裕独居十年。
所以才是趣事。 楚明在嚼口香糖,字句间带着柔软的爆破音。
录音继续播放:门开了,脚步声靠近。
您还记得零九年红星厂爆炸吗? 女声忽然变调,冷得像冰,这语调使得这俩魂警都有些慌了神,
王冠亚本来能跑出来的,是您锁了安全门。
袁宽裕呼吸陡然急促:你、你到底……我女儿呢?
“嗤!”
刀入血肉的闷响。
录音里的袁宽裕嗓音开始咳嗽,像是肺被戳穿漏气。
这一刀替冠亚!
脚步声远去,磁带“咔哒”停了。
表姑! 林曦尊如遭雷击,上半身不由得僵住,因为袁宽裕生前最后听到的,分明是表姑的声音!
大脑一片空白,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试图将之前的线索与这惊人发现串联起来。
那扇未被破坏的门锁,难道真是表姑作为熟人,轻松进入袁宽裕家的证据?
401 室干净的餐桌,或许是表姑到访后,袁宽裕特意擦拭准备招待她的。还有那面可疑的镜子,若真是为表姑这个“女儿”准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可怕指向。
这时,楚明看着有点呆愣的林曦尊,放下了自己散漫态度,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怎么了?这线索太惊人了?”
曦尊声音有些干涩:操!这声音……是我表姑的,真的是她杀了袁宽裕?
楚明思索片刻后说道:从目前的录音线索来看,确实很有这种可能。但这也太奇怪了,你表姑后来又遭遇了什么?怎么会死得这么惨?
同时,『朝花夕拾』播放出袁宽裕更深层次,更久远的记忆音频:
闺女,把收音机关小点声。
爸,该吃药了。 年轻女声,带点江浙口音。
放桌上吧... 『朝花夕拾』的回放中,袁宽裕声音比现在清亮些。
水杯我放您右手边了,小心烫。
晓得了...你明天还来不?
来呀,给您带龙井酥...
『朝花夕拾』喇叭头震颤,磁带转动时发出细微沙沙,在调频。
楚明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落在袁宽裕青灰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球凹陷,仿佛还在努力“看”着什么。
往前倒两个月。 林曦尊的声音很低。
磁带“咔”地回卷,『朝花夕拾』的喇叭口泛起层红光。
——第一段录音:
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窗户,背景里还有远处工厂下班的广播声。
袁宽裕偶尔咳嗽两声。
敲门声响起。
谁啊? 袁宽裕带着盲人特有的警觉,语调微微上扬。
袁叔叔,我是社区新来的志愿者。 年轻女声,咬字清晰,带点刻意的温柔,来给您送慰问品的。
短暂的沉默。
志愿者?上个月不是刚来过?
这次是市里新组织的‘夕阳红关怀计划’。 女声轻笑一下,语气自然,我带了些水果,还有您爱听的评书磁带。
磁带里传来塑料袋窸窣的声响,袁宽裕的呼吸明显轻快了些:……进来吧。
门轴吱呀一声。
第二段录音:
袁叔叔,天气不错,我扶您下楼晒晒太阳?
不用了,我这把老骨头……
您看,我都把轮椅推来了。 女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就半小时,好不好?
袁宽裕沉默几秒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刘。
全名呢?
刘…… 女声顿了一小会,像是临时编造,刘雨晴。
雨晴……好名字。 老人声线忽然软了下来,我闺女要是活着,也该是你这个年纪……
第三段录音:
您一个人住,平时吃饭怎么办? 女声问。
社区偶尔送,自己随便弄点,你会做饭?
会呀,明天给您炖个汤?
嗯......行,谢谢你。
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楚明让『朝花夕拾』收势:两个月前开始的,每周三、周五晚上六点准时到,给他读报纸、做饭,陪他聊天。
社区根本没派过志愿者。
当然没有,但袁宽裕信了——盲人的耳朵再灵,也听不出声音里的伪装。
因为这个“女儿”给了这位常年孤独者最不愿醒来的梦,根据我手底伙计对那栋楼居民的采访,他们都对袁宽裕没啥好脸色看,毕竟身为红星员工,他们或多或少在三年前因他造成损失。
林曦尊语气有几分怜悯,正拿着手机看向周灸发来的一大串采访资料。
她用了三个月铺垫。 楚明继续说,让袁宽裕相信这个是真的,然后......
然后在他最放松的时候捅了他,完成了复仇,我表姑的儿子,也是因为当年袁宽裕闹的事而离开…
曦尊果断接下了话,心情复杂,沉思好一会才起身给自己点了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