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在杨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间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生气。
殿内光线晦暗,药味依旧浓重。
杨广半靠在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裘毯,面容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憔悴灰败,唯有一双眼睛,在抬起看向杨侑时,锐利得让人心寒。
“孙儿......拜见皇祖父。”
杨侑怯生生地行礼,声音细微。
杨广沉默地打量了他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过来,让朕看看。”
杨侑依言上前。
苏威早已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退出,于偏殿静候。
杨广粗糙的手摸了摸孙儿的头,问了几句路上是否辛苦、吃住可还习惯之类的体己话,语气难得的温和。
杨侑渐渐放松下来,孩童心性,想到父亲的嘱托,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三道遗书。
“皇祖父,这是……这是父王临终前,让孙儿交给您的。”
他完全忘记了父亲杨暕临终前关于最后一道遗诏“待朝局稳定之后,你便将它悄悄烧掉,永远不要让它现世”的郑重嘱托。
在孩子单纯的心里,父亲留给祖父的东西,自然应该全部交给祖父。
杨广微微直起身子,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尚存着稚子体温的包裹。
他的手指在解开绸缎时,竟有些不听使唤的僵硬。
上面的字迹,杨广一眼就认出正是嫡子杨暕的亲笔!
那笔迹带着一种病弱的颤抖,却依旧保持着一丝皇族的雍容气度。
杨广深吸一口气,逐道的看了下去。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随着那些颤抖却熟悉字迹的起伏,脸上的神情也如同窗外的天色般阴晴不定。
读到自责处,他眉峰微蹙;
读到对虞战的推举,他嘴角抿紧,似有不悦,却又隐着一丝审视;
读到最后时,他的呼吸明显滞重,捏着信纸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待三道遗书全部看完,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久久没有睁开。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使得那份帝王惯有的威严此刻显得格外深沉难测。
殿内寂然无声,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和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响。
他仿佛沉入了自己的思绪深处,在那片由亲情、权谋、愧疚与猜忌交织的泥沼中挣扎跋涉。
良久,他才重新掀开眼帘,眼底的复杂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疲惫而幽深的平静。
“好孩子,”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些……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看过?”
杨侑被皇祖父瞬间变幻的气势吓住,小声道:
“前两道,冠军侯…虞将军知道内容,父王告诉过他。”
“最后一道……谁也没看过,孙儿一直贴身藏着。”
“哦?”
杨广眼中精光一闪,
“这么说,前两道,等于是明发的了……”
“也许……虞战并无反心?”
杨广心中暗忖,
“他平定京城叛乱,于国有功;护送朕的孙儿,于私有情。”
“若朕因个人喜恶,对他擎天保驾之大功丝毫不赏,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将士寒心?”
“让那些本就蠢蠢欲动之人,更有借口非议朕赏罚不明?”
他厌恶虞战,厌恶他那年轻锐气的眼神,厌恶他军功赫赫带来的威胁感,更厌恶他与朝中那些自己不太能掌控的势力有所牵连。
可是,此刻的形势,由不得他完全随心所欲。
杨广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软枕。
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有了主意。
他再次看向杨侑,脸上挤出几分慈爱:
“好孩子,这一路你也受惊了。”
“不必再回洛阳了,就留在郑州行宫,陪在皇祖父身边吧。”
“洛阳离此不远,暂时无人监国,也无甚要紧。”
不等杨侑反应,他便扬声道:
“苏威!”
苏威应声从侧门快步走入。
杨广吩咐道:
“带陈王殿下从侧门出去,安顿到后面寝殿,好生照料。”
“老臣遵旨。”
苏威领命,牵起还有些懵懂的杨侑,悄然从侧门退下。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杨广独自坐在阴影里,面容阴晴不定。
他将遗诏紧紧攥在手心,揉成一团,仿佛要将其碾碎。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朝着殿门方向,提高了些沙哑的嗓音:
“来人!传冠军侯虞战,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