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长安。
黎明的晨曦,第一次,没有被血色与火光扭曲。
经过两昼夜不眠不休的整治,这座残破的帝都,终于显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秩序。街道上的尸骸与瓦砾已被清理,取而代-之的,是背着工具、眼神麻木的降兵劳役。在裴潜“以工代赈”与贾诩“分化管治”的双重策略下,这股曾经足以颠覆一切的洪流,被暂时驯服,化作了重建城市的苦力。
然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饥饿。
府库的存粮,已在昨日告罄。支撑着百姓与降兵的,只剩下征西将军府那一道看似荒诞不经的告示——三日之内,必有百万石“天赐神粮”从东而来。
今日,便是第三日。是希望降临,还是谎言破灭,一切,都将在日落之前,揭晓答案。
未央宫,温室殿。
天子刘协,端坐于上。他的面前,不再是空荡荡的大殿,而是以太傅王允、国丈傅完为首的数十名朝中公卿。他们是董卓之乱后,硕果仅存的“清流”。
“陛下,”王允手持笏板,出列奏道,“吕布以武夫之身,总领京畿,已是逾制。如今,更以‘天赐神粮’此等荒诞之言,蛊惑民众。今日乃三日期限,若其诺言不至,民心必乱,长安危矣!臣,恳请陛下早做决断,收回其兵权,另择贤能,以安大局!”
“太傅所言极是!”傅完紧随其后,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自古以来,只闻人力垦殖,何来天赐神粮?此必是吕布为巩固权位,所行之妖术!若今日谎言被戳破,其为遮羞,必将行那董卓旧事,挟持陛下,祸乱朝纲!臣等,不得不防!”
一时间,殿内群情激奋,纷纷附议。在他们看来,吕布的崛起,是对他们所代表的“士人治国”这一传统秩序的公然挑战。一个只识弯弓射箭的武夫,竟能号令全城,甚至妄言沟通天地,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协静静地听着,他稚嫩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只是抬起眼,看了一眼殿外那轮渐渐升高的太阳。
“众爱卿,稍安勿躁。”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安静了下来,“吕将军诛杀国贼,护驾有功。其言,或有夸大之处,但其心,或为安民。今日,朕,愿与诸位爱卿一道,亲至东门,静候分晓。是真是假,亲眼一见,便知。”
说罢,他竟直接站起身,不给众臣任何反驳的机会。
“摆驾,东门。”
长安东门,长乐门。
城楼之上,吕布身披金甲,手按剑柄,如同一尊沉默的战神。他身后,裴潜与贾诩,一文一武,神情各异。裴潜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忧虑;而贾诩,则低垂着眼帘,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心中却在飞速推演着无数种可能。
城楼之下,是黑压压的人海。数十万百姓,自发地聚集于此,他们伸长了脖子,望向那条通往东方的官道,眼神中,交织着最后的希望与濒临崩溃的绝望。
“将军,”裴潜的声音,干涩无比,“已是巳时,若再无消息……”
吕布没有回答,他的手,紧紧握着腰间那枚温热的玉佩。他的信心,全部来源于那个千里之外的声音。
就在此时,远处,地平线上,扬起了一片淡淡的烟尘。
“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尖叫。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烟尘越来越近,一支队伍的轮廓,渐渐清晰。那不是军队,而是一支……商队?
只见数百辆一模一样的四轮大车,由同样健壮的挽马拖拽着,排成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缓缓驶来。每一辆车上,都插着一面崭新而又醒目的旗帜,旗帜上,是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云上阁。
护送车队的,是千余名身着统一黑色劲装的护卫,他们步伐沉稳,眼神锐利,与那些散漫的降兵,判若云泥。
这支队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现代商业的标准化与专业化气息,震撼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球。
当第一辆大车,驶到城门下时,一名护卫头领翻身下马,对着城楼,朗声抱拳:“云上阁,奉征西将军之命,运粮百万石,入京救民!请将军开城!”
“开城门!”吕布一声令下,声音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狂喜。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车队,如同归巢的巨龙,井然有序地,驶入城中。
百姓们疯了。他们拥挤着,想要靠近那些大车,想要亲眼看看那传说中的“神粮”。
“诸位乡亲,稍安勿-躁!”裴潜及时出现在城楼前,用尽全身力气高喊,“粮食已到!人人有份!请各位,按坊市排队,凭户籍领取!凡插队、哄抢者,军法处置!”
在并州军的维持下,秩序,被艰难地建立起来。
第一袋粮食,被打开了。
“哗啦啦——”
当那金灿灿、泛着一层淡淡紫光的米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馥郁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长乐门!
那不是凡间五谷的香气,那是一种……带着勃勃生机,仿佛能渗入人灵魂深处的清香!
离得最近的百姓,只是闻了一口,便觉得腹中的饥饿感,都减轻了三分。
“天呐……这是何等神物!”
“是紫色的米!还发着光!”
“神粮!这真的是天赐的神粮啊!”
人群,彻底沸腾了!他们不再怀疑,不再绝望,而是发自内心地,跪倒在地,朝着城楼上的吕布,朝着那源源不断驶入城中的车队,疯狂地叩拜。
“吕将军神威!”
“天佑大汉!天佑陛下!”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几乎要将长安城的穹顶掀翻。
就在不远处,天子的车驾中,王允、傅完等一众公卿,透过车帘的缝隙,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幅近乎神迹的景象。他们引以为傲的经义、他们所坚信的常理,在这一刻,被那百万石紫金稻米,冲击得粉碎。
王允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吕布,凭借这一场惊天动地的“神迹”,彻底掌控了长安的人心。从今往后,他不再仅仅是手握兵权的武夫,他,是能与上天沟通、为万民带来福祉的“神使”。
任何与他作对的言论,都将被这百万石的民意,碾得粉碎。
将军府,夜。
吕布兴奋地在大堂内来回踱步,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先生!您看到了吗?那些老家伙的脸,比吃了苍蝇还难看!哈哈哈哈!”
“温侯,莫要得意忘形。”韩宇的声音,适时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米,能喂饱他们的肚子,却填不满他们的野心。你今日风头越盛,他们心中的忌惮与恨意,便越深。”
吕布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看向一旁,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的贾诩。
“文和,依你之见,他们下一步,会如何?”
贾诩缓缓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回将军,”他沙哑地开口,“臣以为,他们会从将军的‘根’上,动手。”
“根?”
“正是。”贾诩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将军今日之威,其源有二。其一,是这百万石神粮所带来的民心;其二,便是陛下所赐予的‘大义’名分。”
“民心,他们已无法撼动。那么,他们必然会从‘大义’二字上,做文章。”贾诩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们会以‘清君侧’为名,联合朝中所有对将军不满的势力,逼迫陛下,收回您的兵权。他们会说,将军您以妖术惑众,行径与那黄巾张角无异,乃国之巨贼。届时,将军,将再次陷入与天下士人为敌的窘境。”
吕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贾诩所言,字字诛心,正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那该如何破解?”
就在此时,韩宇的声音,在吕布的脑海中,悠悠响起。
“他要釜底抽薪,你便,先发制人。”
吕布眼中精光一闪,他看着贾诩,缓缓说出了韩宇教给他的话。
“传我之令。三日后,于未央宫前,设‘论功大典’。”
“请陛下,亲临。请满朝文武,共鉴。”
“我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让陛下,亲手为我,为裴潜,为所有平叛有功之臣,论功行赏!”
“我还要,请陛下,亲自为这‘紫金神米’,赐名!”
贾诩猛地站起身,眼中,是火山爆发般的震撼!
好一招“先发制人”!好一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阳谋!
这哪里是论功行赏,这分明是逼着天子,逼着满朝文武,为吕布今日所有的“逾制”之举,进行官方的、最终的、不可更改的背书!
一旦天子为这米赐了名,就等于承认了它的“神圣性”与“合法性”。届时,谁还敢说这是“妖术”?
一旦天子为吕布加官进爵,就等于承认了他如今的权位,是名正言顺。届时,谁还敢提“清君侧”?
这一计,看似堂堂正正,实则,是将所有的对手,都逼到了墙角,让他们,退无可退!
贾诩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吕布,心中,却浮现出那个从未谋面、却仿佛无处不在的“先生”的身影。
他缓缓地,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将军……不,主公,神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