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对于长安城的百姓而言,是重获新生的七十二个时辰。而对于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来说,却是一段备受煎熬的漫长等待。
“论功大典”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波诡云谲的政治池塘,激起的,是无数道或明或暗的汹涌波涛。所有人都知道,这绝非一场简单的封赏,而是一场决定未来权力走向的终极对决。
大典之日,天光乍亮。
未央宫前,巨大的广场被清理得一尘不染,阳光洒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反射着清冷的光。广场四周,三千并州狼骑甲胄鲜明,手持长戟,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钢铁雕塑,将整个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直接、最蛮横的宣言。
广场中央,高台之上,天子刘协的御座早已备好。御座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左侧,是以太傅王允、国丈傅完为首的文臣集团,他们身着繁复的朝服,神情肃穆,眼神中,却交织着轻蔑与凝重。右侧,则是以吕布为首的武将集团,裴潜与贾诩,亦在其列。吕布一身崭新的征西将军金甲,身姿挺拔如松,面沉似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压得对面文臣几乎喘不过气来。
更远处,是数万名自发前来的百姓与被特许观礼的降兵代表。他们敬畏而又狂热地,注视着高台上的那道红色身影。
“陛下驾到——”
随着宦官一声尖利的唱喏,少年天子刘协,在羽林卫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台,坐于御座之上。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神情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了吕布的身上。
“众爱卿,平身。”
大典,正式开始。
流程的前半段,波澜不惊。太常卿宣读了平叛的经过,历数了董卓之罪,以及李傕、郭汜之乱。每一个字,都在为今日的论功行赏,铺垫着法理与道义的基础。
终于,当太常卿那冗长的文书念罢,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吕布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如洪钟:“臣,吕布,幸不辱命,已平定京师之乱。请陛下,论功行赏,以安军心,以慰民心!”
刘协正要开口,左侧的王允,却抢先一步,手持笏板,出列奏道:
“陛下,且慢!”
来了!
贾诩的眼皮,猛地一跳。裴潜的拳头,也不由自主地握紧。
王允先是对着吕布,微微一躬,脸上,带着一种无可挑剔的、属于士大夫的温和笑容:“吕将军神威盖世,于万军之中,手刃国贼,又于危难之际,平定叛乱,此等‘武功’,彪炳史册,臣,心悦诚服。”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浩然正气:“然,治国之道,非只在武功,更在‘文德’!将军虽勇,然出身行伍,于经史子集,恐有疏漏。如今,朝野上下,仍有非议,言将军以‘神粮’之说,行鬼神之事,恐非正道。为堵天下悠悠之口,为显将军文武全才之德,臣,有一议!”
他转身,对着御座上的天子,深深一拜:“臣恳请陛下,于此大典之上,与吕将军,共论‘安邦定国’之道!以《尚书》之法度,以《春秋》之大义,阐明治理之本。若将军能对答如流,则其文德昭彰,必能令天下士人,尽皆归心!届时再行封赏,方为名正言顺,万无一失!”
好一招恶毒的阳谋!
贾诩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王允此计,看似是为了吕布好,实则是将他架在火上烤。让他一个武夫,去跟一群皓首穷经的老狐狸,辩论儒家经典?这与让一个三岁孩童,去跟一个壮汉比试气力,有何区别?
无论吕布是拒绝,还是应战后出丑,都将坐实他“有勇无谋,不通文墨”的形象。届时,王允便可顺理成章地提出,需派“文德之臣”,辅佐(架空)吕布。
一瞬间,所有文臣的脸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得意的微笑。他们看着那个陷入沉默的吕布,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窘迫不堪的模样。
“先生……”吕布的额头,也渗出了一丝冷汗。
“慌什么。”韩宇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平静得如同一汪深潭,“他要考你背书,你便,教他做事。”
“记住,不要跟他辩论死人的道理,要跟他讲,活人的生计。”
吕布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他没有看王允,而是对着御座上的天子,朗声开口。他的声音,不再只有武将的刚猛,更添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沉稳与厚重。
“太傅大人,说得对。”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王允等人,更是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我吕布,一介武夫,自幼习武,于经史子集,确实不甚了了。”吕布坦然承认,竟没有半分羞愧之色,“太傅大人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布,自愧不如。”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如刀!
“但布以为,经典,是教人明理,而非缚人手脚!《尚书》也好,《春秋》也罢,其根本,不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十二个字!”
“今日,我等站在此处,夸夸其谈,辩论千年前的道理。可城中,尚有万千百姓,嗷嗷待哺;城外,尚有千里沃土,荒芜凋敝!请问太傅大人,是辩论经典重要,还是让百姓吃饱肚子,更重要?”
王允的脸色,瞬间一白:“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是不是强词夺理,陛下圣明,自有公断。”吕布不再理他,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帛书,双手呈上。
“陛下!臣不通经典,亦无安邦定国之大才。然,臣于这数日,与裴潜、贾诩等同僚,日夜思索,草拟了一份‘长安新政’之策,斗胆,请陛下御览!”
“臣以为,当务之急,不在空谈,而在实干!臣之策,共分四条!”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广场之上,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其一,民生为本!即刻起,于长安城,统一车轨,统一度量衡!凡交易者,皆需使用官府核发之标准尺、斗、秤!设‘公平市’,严禁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让百姓,买得放心,用得安心!”
“其二,法度为纲!重修律法,废除苛政。新法颁布,需于城门处,公示三月,妇孺皆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凡贪赃枉法之官吏,一经查实,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其三,基建为用!以工代赈,组织降兵与流民,修缮城墙,疏通沟渠,整治驰道!工毕之日,凡参与者,皆可按功绩,分得田地,落户长安,使其有恒产,有恒心!”
“其四,农商并举!设‘农学司’,推广新式农具,改良作物!设‘商税司’,保护往来行商之安全,只征十一之税,以促商贸流通,繁荣京师!”
一条条,一款款,皆是闻所未闻,却又直指人心!
没有一句引经据典,却句句不离民生之本,国之根基!
这已经不是策论,这是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完整的、系统的施政纲领!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王允等人,彻底呆住了。他们准备了满肚子的经义典故,准备了无数个刁钻的问题,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口!对方,完全不跟你在一个层面上对话!你跟他谈周公之礼,他跟你谈下水道该怎么修!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
御座之上,少年天子刘协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一把抓过那卷帛书,越看,手抖得越厉害,越看,呼吸越是急促!
这上面写的,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一个强盛、富足、秩序井然的大汉帝国吗?
“好!好!好一个‘长安新政’!”刘协猛地站起身,将帛书高高举起,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此策,非但可行,而且,必须立刻推行!”
他目光如电,扫向面如死灰的王允等人。
“太傅,你现在,还觉得吕将军,不通‘文德’吗?”
王允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乃至整个士人集团,在这份务实到可怕的施政纲领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刘协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吕布,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任与倚重。
“传朕旨意!”
“征西将军吕布,文武兼备,功勋卓着,特加封为‘温侯’,食邑五千户,假节钺,仪同三司,总领新政推行事宜!”
“京兆尹裴潜,辅佐有功,加‘光禄大夫’衔!”
“参军贾诩,智计过人,擢为‘长史’,入主将军府,参赞军机!”
“另,那‘天赐神粮’,乃上苍庇佑我大汉之祥瑞,特赐名——‘紫金贡米’!自今日起,为我大汉宫廷御用之粮!”
一道道封赏,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王允等人的脸上。
广场之下,数十万百姓,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陛下圣明!”
“温侯千岁!”
“大汉兴盛!大汉兴盛!”
吕布缓缓起身,迎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迎着那少年天子赞许的目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地,站稳了脚跟。
而贾诩,则在人群的角落里,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腰。他的眼中,再无半分算计,只剩下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敬畏。
那位神秘的“先生”,不仅能决胜于千里之外,更能,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已经不是权谋,这是……创造一个新时代的,神之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