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鄄城,曹操的帅帐之内。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帐中诸人,皆是当世顶尖的智者,但此刻,他们都沉默地看着帅案之上,那几张从河东快马传来的、淡青色的“宝钞”。
郭嘉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张,对着烛火,反复审视。他甚至能闻到上面传来的一股混杂着桑皮与特殊墨料的奇异气味。
“鬼斧神工,当真是鬼斧神工。”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却听不出半分赞叹,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这纹路,这印记……奉孝敢断言,即便是宫中最巧的匠人,也绝无可能仿造。更可怕的,不是这‘宝钞’本身,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曹操,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一种全新的,我们闻所未闻的,建立秩序的方式。”
荀彧的面色,比帐外的夜色,还要凝重。他没有去看那张纸,而是看着另一份情报,上面,详细记述了“河东学宫”的规章与“经世致用大辩论”的檄文。
“此举,比发行宝钞,更为歹毒!”荀彧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遏制的怒意,“宝钞,乱的是经济。而这学宫与辩论,是要掘我等士人之根,是要废孔孟之道,另立一个以‘术’为尊的邪魔外道!主公,此风若长,不出十年,天下士子,将只知有吕布之‘新学’,而不知有汉家之经义!届时,人心尽失,我等,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曹操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用手指,在那张宝钞上,轻轻摩挲。那坚韧的质感,那凹凸不平的钢印触感,都仿佛在嘲笑着他那志在必得的铜料封锁,是何等的可笑。
许久,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他以为,这样,便赢了吗?”
曹操缓缓站起身,帐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他那不算高大的身躯里,此刻,正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即将喷发火山般的恐怖气势。
“他想用一场辩论,为他的歪理邪说正名?好,我便给他这个机会。”曹操走到沙盘前,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住“安邑”的位置,“他想用一张纸,来定义价值?好,我便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传我将令!”
“其一,请北海太守,孔融,孔文举先生,即刻来鄄城见我!”
此言一出,荀彧与郭嘉,眼中,同时精光一闪!
孔融,孔子二十世孙,当世大儒,名满天下。他的名字,本身就是“经学正统”的一面旗帜!由他出面,去迎战吕布的“新学”,无论胜负,都能在道义上,将对方死死压住。
“其二,”曹操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冰冷,“传‘土蝼’校尉,前来见我。”
“土蝼”二字一出,帐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这是曹操麾下,一支最为神秘的部队。他们不善冲阵,不习马战,却精通土木、营造、渗透、伪装之术。他们能如鼹鼠般,无声无-息地,潜入任何一座戒备森严的城池,从内部,瓦解敌人最坚固的防御。
片刻之后,一名身形中等,相貌普通到扔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来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内。他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却不带一丝烟火气。
“主公有何吩咐?”
“我要你,亲自带人,去一趟河东。”曹操转过身,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机,“孔文举先生的辩论,是为‘阳’谋,是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诱饵。而你,便是‘阴’谋,是插入敌人心脏的毒刃。”
“你的任务,有三。”
“一,我要知道,那‘宝钞’,究竟是如何印制出来的。那所谓的‘精密机床’,究竟是何物。找到它,毁了它!”
“二,那‘伏龙弩’的图纸,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带回来!”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曹操的声音,压得极低,“我要你,找到那个‘先生’。活要见人,死……亦可见尸。”
“属下,遵命。”
“土蝼”校尉再次一拜,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阴影一般,消失在了帐中。
三日后,孔融抵达鄄城。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身着宽袍大袖,神情倨傲,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天下士林领袖的气度。
当他听完曹操的请求,并看过那份“经世致用大辩论”的檄文后,当场勃然大怒。
“竖子狂悖!武夫当国,竟至于斯!”他长袖一甩,痛心疾首,“以工农之贱术,与圣人经义相提并论,此乃乱天下之根源!操,你放心,老夫,必亲自走一趟河东。我倒要看看,那吕布帐下,是何方妖人,敢发此等狂言!老夫必以三寸不烂之舌,辩得他,体无完肤,自惭形秽,以正视听!”
曹操要的,正是他这股傲气。
他当即拜孔融为“朝廷正名使”,赐节杖,配随从百人,浩浩荡荡,向着河东而去。
一时间,天下震动。
一边,是代表着汉室正统、儒家道统的孔圣后人。
另一边,是代表着新兴势力、离经叛道的“河东新学”。
这场即将在安邑上演的惊天辩论,瞬间,便吸引了天下所有人的目光。无数的士子、名流、说客、乃至各路诸侯的探子,都开始向着河-东,蜂拥而去。
安邑,这座刚刚从战火中获得新生的城池,转眼间,便成了整个天下,风暴的中心。
而在这股汹涌的、看得见的浪潮之下,数十名伪装成行脚商、流民、乃至投亲士子的“土蝼”,也如同无声的溪流,悄然汇入了这座城市,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他们,才是曹操真正的,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