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一的第二学期伊始,她便退掉了宿舍,彻底住回了梁远清的公寓,将生活的重心毫无保留地倾斜向学习和照顾他。
这学期,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准备司法考试。和当初考研时一样,梁远清这位“大神”老师,早已为她量身定制了详尽到每一天的复习计划。在他的指导下,苏和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对知识体系的构建和把握愈发清晰深刻。然而,这份高效指导的背后,是梁远清日益沉重的身体负担。
从去年冬天陪着苏和处理徐奶奶的后事,到之前徐明宇生病时的奔波照料,再到上学期末堆积如山的教学行政工作和寒假的长途旅行,一连串的耗神费力,早已让他那本就谈不上健康的身体发出了警报。为了不影响苏和备考,也为了应对自己名下即将毕业的两个硕士和一个博士的繁重指导任务,他近来总是强打着精神,甚至在无人察觉时,悄悄增加了止疼药的剂量——从苏和严格限定的、每日最大剂量三颗,增加到了四颗。这个秘密,他小心翼翼地隐瞒着,不愿让她多添一丝忧虑。
初春的阳光带着寒冷洒在法学研究方法与论文写作的课堂上。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讲台上教授沉稳的讲授声,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苏和坐在靠窗的位置,凝神听着关于实证研究范式的讲解,手下的笔记做得一丝不苟。
就在这时,苏和放在桌洞里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发出沉闷的嗡鸣。她瞥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不想打扰课堂秩序,她迅速按下了拒接键。然而,不到一分钟,那个号码再次固执地响起。苏和微微蹙眉,再次挂断,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正当她准备将手机调至完全静音时,一条短信提示音短促地响起。
她下意识地点开。发信人显示是“陈小波”——梁远清带的一个硕士研究生。
“小师娘,杨颖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她让我转告你,她说梁神好像不太舒服,刚刚他们组内pre,梁神拳头一直顶着胃,说话也没有力气,脸色很不好看。我们有点担心。”
短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在苏和的心上。拳头抵着胃……说话没力气……脸色不好……这些词汇串联起来,瞬间在她脑海里勾勒出梁远清强忍痛苦的模样。她太熟悉他忍耐时的样子了,那紧抿的唇线,微蹙的眉心,还有那只总是下意识抵住不适部位的手……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笔记。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周围同学的身影也化作了朦胧的背景。她只觉得一颗心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揪心地疼。
他一定很难受,非常难受,否则不会在指导学生时如此失态,让细心的学生都看出了端倪。他偷偷加了药吗?胃疼是因为止疼药的刺激吗?无数个可怕的猜测在她脑中疯狂盘旋。
不行,她必须立刻去到他身边!
就在这时,讲台上的教授转过身,开始在黑板上板书案例分析的结构。机会来了!苏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猛地抓起手机和笔袋,也顾不上收拾摊开的书本,弯下腰,趁着所有同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板上的瞬间,像一尾灵活的鱼,迅速从后门溜出了教室。
走廊空旷而安静,与她内心的兵荒马形成鲜明对比。她几乎是跑了起来,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急促。教室到梁远清所在的办公室只有几层电梯的距离,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梁远清苍白着脸、虚弱无力的样子,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
终于冲到了他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门口。苏和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抬手,用他们之间特有的节奏敲响了门——“笃笃笃,笃,笃”。
里面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声极其微弱,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应答:“进来。”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痛了苏和的耳膜。她不再犹豫,猛地推门而入,随即反手“咔哒”一声锁上了门,将外界的一切暂时隔绝。
办公室内的景象让苏和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梁远清深陷在他的办公椅里,平日里挺拔的身姿此刻佝偻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的头无力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最让苏和心惊的是,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攥成空心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地抵在上腹胃部的位置,仿佛想要将那深处的绞痛硬生生按回去。另一只手则软软地垂在身侧,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显得困难。
“远清,远清…” 苏和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屈膝蹲在他的椅旁,仰头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心疼得无以复加。她伸出手,覆盖在他那只紧抵着胃部的手上,想要替他分担,却又不敢用力,只能无措地、轻轻地揉着。温热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迅速浸湿了他深色西裤的布料,留下深色的水渍。
梁远清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但他清晰地看到了妻子满脸的泪水和眼中的惊惶。他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而失败,只能从齿缝间挤出微弱的声音:“和和…别哭…没事的…老毛病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力气。
“你胡说!” 苏和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瞪着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一丝愤怒。
“你一定是又偷偷加大了药量!不然胃不可能疼成这样的!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光顾着自己复习…对不起…对不起…” 连日来积压的担忧、看到他此刻模样的心疼、以及对自己疏忽的懊悔,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她的心理防线,她崩溃地伏在他的膝上,肩膀微微耸动,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道歉。
看着她如此自责痛苦的模样,梁远清的心像被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疼。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胃部的绞痛,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抬起那只垂着的手,颤抖着,轻轻地抚上她的头发,动作缓慢而充满了无尽的怜惜。
“傻丫头…”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沉重的喘息,“是…是我自己不争气…拖累了你…你已经…把我照顾得很好了…” 他始终觉得,他这副病弱的躯体,是捆绑住她青春翅膀的枷锁。
“不许你这样说!” 苏和猛地直起身,双手捧住他冰凉的脸颊,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中泪水未干,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和炽热的情感,“我不要你难受!疼在你身上,更痛在我心里!如果可以,我想替你疼!” 她的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梁远清的心上。
梁远清的心被这直白而滚烫的爱意灼痛了。他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温柔地擦拭着她不断涌出的泪水,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痛不已。
“和和…对不起…”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愧疚,“你这么年轻…应该被人疼,被人宠…却困在我这个…废人身边…你不该呀…”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吼,带着一种对命运的愤懑和对自己的厌弃。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苏和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她的眼泪瞬间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决绝的眼神。那眼神异常凶狠、犀利,像一头被触犯了底线的小兽,牢牢地锁住梁远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
“不要!我不准你这样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厉色,“梁远清,我告诉你,如果你再敢有这种想法,再说这种话,我就死在你面前!”
这话如同惊雷,在梁远清耳边炸响。他震惊地看着她,被她眼中那股毫不作伪的、说到做到的狠绝彻底震慑住了。他知道,苏和从来不是一个轻易拿生死说事的人,她此刻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是她的底线,是她用生命扞卫的、他们之间不容亵渎的感情。他立刻后悔了,后悔自己因为一时的脆弱和自责,说出了如此伤她至深的话。
“和和…” 他喃喃道,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词穷。
苏和不再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仍然紧绷的胃部。她的手指更加轻柔却坚定地按揉着,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和自己固执的爱意,去驱散那折磨他的疼痛。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一遍,又一遍。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压抑的呼吸声。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这方被病痛和浓烈情感充斥的小小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在苏和坚持不懈的按摩和无声的陪伴下,那阵凶猛的胃痉挛终于像退潮般,缓缓地、不情愿地过去了。梁远清紧抵着胃部的拳头微微松开,紧绷的身体线条也稍稍松弛下来,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痛苦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
他长长地、虚弱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重新将手放在苏和的头上,这一次,动作轻柔而充满了依赖。
“对不起…和和…” 他再次道歉,这一次,是为了自己刚才那些自轻自贱的话,“我不会再那样说了…别生我的气…”
苏和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帮他揉着胃,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下来。她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是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闷闷地、却异常坚定地说:
“梁远清,你记住,你是我的丈夫,是我选择的人。你的好,你的不好,你的一切,我都接受。我不要你觉得是拖累,我只要你好好活着,陪着我。没有你,我的人生才是不该有的样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誓言一般,重重地敲在梁远清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