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梁远清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抵在胃部的手也无力地滑落到身侧,那阵要命的痉挛似乎暂时过去了。他靠在椅背上,微阖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宣纸,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浅而费力。
苏和的心依旧悬在半空,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用手背轻轻拭去他额角的冷汗,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试探性的商量语气:“老公,这次…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彻底检查一下,我也好放心。”
果然,梁远清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目光有些涣散,却带着清晰的乞求:“我不想去,和和…我们回家好吗?”
他停顿了一下,积蓄着说话的力气,声音微弱却异常执着,“我想回家…回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 在那个空间里,没有外人同情的目光,没有医院的嘈杂,只有她的气息,那是他唯一感到安心和可以彻底卸下防备的港湾。
“家”这个字眼,从他虚弱无力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依赖。苏和瞬间心软成了一滩水,所有劝说他去医院的念头都在这一刻瓦解。
她用力点头,仿佛要给他也是给自己信心:“嗯,好的,我们回家。现在就回。”
她立刻拿出手机,快速预定了网约车。然后,她细心地帮他整理好略微凌乱的衬衫领口,将滑落的羽绒外套重新披在他肩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从办公室到校门口,不过是几百米的距离,平日里他状态尚可时,两人挽着手慢慢走,也算是一种校园里的温情。
但今天,这段路却显得异常漫长而艰难。梁远清几乎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了苏和身上。他的一条手臂被她紧紧挽住,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着虽然痉挛缓解但依旧隐痛不适的胃部。他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需要苏和用尽全身力气去支撑、去引导。
苏和咬紧牙关,纤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紧紧地挽着他那瘦得硌人的手臂,感受着他骨骼的轮廓,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尽量让自己的步伐稳定,配合着他缓慢而拖沓的节奏。
终于挨到了校门口,预定的车刚好到达。苏和小心翼翼地将梁远清扶进后座,自己也迅速坐进去,让他能舒适地靠在自己身上。
车厢内空间狭小,他身上淡淡的药味混合着清冽的气息更加清晰。他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让人心颤。苏和一直握着他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
回到家,打开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苏和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梁远清安置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无力地瘫坐进去,身体深陷在靠垫里,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仿佛没有。
苏和蹲下身,轻柔地帮他脱下皮鞋,换上柔软舒适的居家拖鞋,又拿过一旁的薄毯,仔细盖在他的腿上。
安顿好他,苏和立刻转身进了厨房。她先是熟练地淘米,将小米粥煮上,看着锅里渐渐升腾起带着米香的热气,心里才稍微有了一丝踏实感。
然后,她找出胃药,用温水仔细冲开,端着药杯走出厨房。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沙发——她看到,梁远清紧闭着双眼,但那浓密的睫毛下,正有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不断地从眼角滑落,浸入鬓角,留下湿痕。
那一刻,苏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哭了,她的丈夫,那个在人前总是清冷自持、从容不迫的梁教授,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在独自承受着病痛和内心的煎熬。
她瞬间就读懂了他眼泪里的全部内容——那是对自己身体不争气的愤怒,是对拖累她的深深愧疚,是面对不可知未来的恐惧。
他一定又在想,他比她年长这么多,身体又这样糟糕,会不会成为她的累赘,绊住她本该更加轻快飞扬的脚步。他爱她,深入骨髓,所以更害怕自己的存在会束缚她的翅膀。
看着他那无声流泪的模样,一个极其可怕而绝望的念头竟然在苏和脑中一闪而过——如果,如果他们能一起离开这个充满病痛和无奈的世界,是不是就都解脱了?而且,还能永远在一起,再也不用分离,再也不用看他受苦……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随即是涌上来的深深自责。她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她的丈夫只是累了,病了,他需要的是她的照顾和支撑,而不是一起坠入深渊。只要她用心,更加细心地照顾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像以前那样,虽然清瘦,但眼神明亮,能带着温和的笑意听她叽叽喳喳说话。
等他好了,她还要给他生孩子呢,现在政策也放开了,她要给他生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要像他一样聪明俊雅,女孩要像自己一样活泼爱笑……未来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他们,她怎么能绝望?
苏和用力眨了眨眼,逼退自己眼中即将涌出的酸涩,迅速整理好情绪。她不能垮,她是他的支柱。
她端着温度刚好的药,走到沙发边,蹲下身,声音放得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他:“老公,来,把药喝了。” 她小心翼翼地一手端着杯子,一手轻轻扶住他的后颈,帮助他抬起头,将药杯边缘凑近他苍白的唇瓣。
她的动作耐心而细致,另一只手还在不停地、轻柔地抚摩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伤受惊的孩子。“慢点,对,慢慢地喝下去就好了……”
梁远清顺从地、小口小口地喝着药,胃部被温热的药液浸润,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似乎连那顽固的隐痛也缓解了些许。
喝完药,苏和放下水杯,却没有立刻离开。她拉起他冰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双手紧紧包裹住,目光直视着他依旧带着水汽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霸道”:
“梁远清,”她连名带姓地叫他,以示事情的严重性,“我必须要和你约法三章。”
梁远清微微怔住,看着她突然变得格外郑重的表情。
“第一,”苏和伸出第一根手指,语气坚决,“我们必须去医院,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不能再拖了。我们要听取医生最专业的建议,系统地进行调理和治疗。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
“第二,”第二根手指竖起,“这学期开始,你必须停止招收新的硕士和博士研究生。我毕业后是要回沪市的,这是早就定好的。你目前的学生,如果顺利,也大多是两年后毕业。到时候,你是必须要和我一起回沪市的。我知道,以你的学术水平和资历,沪市很多顶尖大学都会抢着要你。我们必须为这个过渡做准备,你不能把所有的精力都耗在这里。”
“第三,”她的语气更加严厉,“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感觉到一丁点不舒服,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不准再像今天这样硬撑,更不准偷偷加大药量!否则……”她顿了顿,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否则家法伺候!”
“第四,”她的手指继续增加,“不允许熬夜,每天晚上十点前必须上床睡觉。工作永远做不完,但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五,”她的声音柔和了些,但依旧坚定,“不用刻意陪我复习司考。我有不会的问题,自然会去问你。你要相信我自己的学习能力,也要把你有限的精力用在刀刃上。”
“第六,”她几乎是在下命令了,“不许挑食。以后我做什么,你就要吃什么。哪怕没胃口,为了身体,也必须尽量吃一点。”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似乎要把所有能想到的、能保护他的条款都列出来。
刚刚喝下的胃药让梁远清的胃里暖暖的,而苏和这一连串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强势的“约法”,更像一股强大的暖流,汹涌地冲撞着他冰冷而愧疚的心房。他伸出手,用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将她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拉进自己的怀里。
苏和猝不及防,跌入他带着药味和清冽气息的怀抱,愣了一下。
梁远清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叹息,和几乎微不可察的笑意:“和和……你已经约法七章了……”
被他打断,又听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苏和原本强装的严肃瞬间破功,但想到他的身体状况,又立刻板起脸,在他怀里抬起头,佯装凶狠地“哼”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哼!你敢不听!”
看着她红红的眼眶,故作凶狠实则满是担忧的眼神,梁远清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收紧手臂,将这个小他许多岁,却仿佛是他生命中最坚韧支柱的妻子更深地拥在怀里,连声应道,声音里是彻底的投降和全然的信赖:“好,好,好……我听,我都听你的……”
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厨房里小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满室,温暖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