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师傅那间堆满经卷、弥漫着檀香与些许霉味的陋室,陈玄奘背负着沉重的使命,踏上了前往五指山的征途。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宛若一道孤独的墨痕,刻在崎岖的山路上。
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大爱”真意的迷茫,又有对那传说中凶威赫赫的妖王孙悟空的深深忐忑。
然而,在这忐忑之下,却又顽强地滋生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
——或许,这被镇压的妖王,真能指引他降服猪妖,迈出求取真经、普度众生的第一步。
令他没想到的是,段小姐竟带着她那几个奇形怪状的手下,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段小姐骑在一匹瘦马上,腰间无定飞环叮当作响,英气的眉毛挑着,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却又难掩关切。
“喂!小和尚!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找那什么齐天大圣,就不怕他凶性大发,把你这一身细皮嫩肉当成送上门的点心,一口吞了?”
陈玄奘低着头,双手合十,目不斜视:
“段姑娘好意,贫僧心领。然降妖伏魔,乃我佛门弟子分内之事,纵有千难万险,亦不可退缩。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几分,“男女有别,同行多有不便,段姑娘还是……”
“还是什么?”
段小姐柳眉一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驱马又靠近了些,几乎要与他衣角相擦。
“你这小和尚,看着年轻,脑子怎么比那些埋首故纸堆的老和尚还迂腐?
你看看如今名动天下的大林寺永信方丈,座下信徒万千,香火鼎盛,寺产遍布州郡,不也……
不也活得风光霁月,受人敬仰?谁说修佛就一定得青灯古佛,远离红尘,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了?”
她这番“高论”,立刻引得身后那几位活宝手下哄笑起来。
像另一个片场娘娘腔裁缝一样的二煞瓮声瓮气地附和:
“小姐说得在理!小师傅,你瞧瞧我们小姐,要容貌有容貌,赛过月里嫦娥;要本事有本事,等闲妖魔近不得身。
跟你搭伙降妖,那是珠联璧合,强强联合!你赚大了!”
搞笑担当大煞也晃着身子,笑道:“缘分天注定,躲也躲不掉啊小师傅!”
陈玄奘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面红耳赤,仿佛熟透的虾子。
他连连摆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诸位施主休得妄言!贫僧乃大乘佛教弟子,旨在普度天下众生,脱离苦海。
此志如山,不可移转!岂可……岂可沉溺于儿女私情,坏我清净修行,辜负师恩厚望!此事万万不可,休要再提,休要再提!”
他语气斩钉截铁,仿佛段小姐那明媚的笑容与率真的关切是什么蚀骨焚心的毒药,稍一沾染,便会玷污他澄澈的佛心,万劫不复。
接下来的数日行程,无论段小姐是故意找茬与他辩论佛法,虽然她懂的实在不多。
还是殷勤地递上水囊干粮,抑或是她那几个活宝手下如何变着法子插科打诨,陈玄奘始终如一尊行走的泥塑菩萨,眼观鼻,鼻观心,要么低头赶路,要么盘膝诵经,再不理会外界纷扰。
段小姐见他这副油盐不进、铁石心肠的模样,气得几次跺脚,贝齿紧咬下唇,英气的眼眸里满是委屈与不甘,却终究无可奈何。
她赌气般放缓了马速,不再与他并肩,但那道关切的目光,却始终如影随形,未曾真正离去。
又行了数日,周遭景致愈发荒凉。植被稀疏,怪石嶙峋,裸露的岩石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褐色,连飞鸟虫鸣都绝了踪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抑。
陈玄奘不愧是金蝉子转世,心中有佛,终于颠倒天地,看到那形如五指的卧倒大山。
原来这就是五指山,难过无人找到。
他深吸一口气,将段小姐的倩影抛在脑后,独自一人,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那传说中镇压着妖王之王的山谷。
山谷深处,一个被蔓藤和尘土掩盖的狭窄洞口出现在眼前。
洞口被一块刻满梵文的巨大玄铁石碑封住,只留下一个碗口大的缝隙,仅能容人侧身而入。
陈玄奘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强自镇定,朝着里面昏暗的光线望去,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喊道:
“里面……可有人在?请问,是孙悟空,孙先生吗?”
“谁啊?是哪个不长眼的,在外面吵吵嚷嚷,扰了俺老孙的清梦!”
一个略显尖细,却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和惫懒味道的声音,慢悠悠地从洞内深处传来,打破了洞穴的死寂。
紧接着,一个雷公嘴,秃顶的怪人现身,不是那传说中的孙悟空又是谁?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外面的陈玄奘,脸上堆满了看似“和善”的笑容::
“哟!原来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和尚!稀客!真是稀客!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几百年没见着活人味儿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陈玄奘被这突然出现的毛脸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
“贫僧陈玄奘,拜见孙先生。久闻先生神通广大,曾是名震三界的齐天大圣,贫僧冒昧前来,是想请教先生,可知有何方法,能够降服那如今在高老庄一带为祸作乱、吞噬生灵的猪妖猪刚鬣?”
“猪刚鬣?呵,你说那头夯货,只知道贪吃好色、不长进的蠢猪?”
洞内的孙悟空嗤笑一声,语气满是不屑,但旋即,他又迅速换上了一副唏嘘感慨、饱含同情的面孔。
“不过嘛……说起来,这头蠢猪也是个可怜虫啊!生前被自家媳妇联手奸夫给活活害死,一缕怨气冲天不散,这才化作妖身,为祸一方。
小和尚,似他这般怨气深重、灵智已失的妖物,你用那些寻常的佛法感化、念经超度的法子,怕是隔靴搔痒,半点用处也没有!”
“啊?这……这该如何是好?”
陈玄奘一听,心中顿时一紧,脸上露出急切与茫然。
他最大的依仗便是佛法感化,若此路不通,难道真要效仿其他驱魔人,以暴制暴?这与他所秉持的信念背道而驰。
孙悟空见他入彀,火眼金睛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诡诈光芒,随即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秘兮兮、仿佛分享什么天大秘密的语气说道:
“莫急,莫急!俺老孙被压在这山下几百年,闲来无事,早就摸透了这些妖魔的根脚习性。简单!
俺这有佛祖赐下的驱魔圣火令,能净化其心灵……”
陈玄奘虽天真,但不傻,没有相信孙悟空的一张巧嘴。
几番拉扯后,孙悟空在香蕉的感化下,边吃边说:
“也罢也罢,看在香蕉的份上,告诉你。那猪妖生前,最是迷恋他媳妇的舞姿,尤其爱看在月圆之夜,他媳妇于月下翩翩起舞。
你只需寻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在下一次月圆之夜,于那猪妖经常出没之地,跳一支……嘿嘿,特别的舞蹈,保管能将他从藏身之处引出来!到时自有我来感化他。”
“跳……跳舞?”
陈玄奘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张,这答案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这……这成何体统?佛门弟子,岂能……岂能行此……此魅惑之事?”
他搜肠刮肚,才想出“魅惑”这个词,脸上已是一片燥热。
“诶——!小和尚,你这就不懂了!”
孙悟空一副“你还是太年轻”的语气,循循善诱。
“这叫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降妖嘛,重要的是结果,过程稍微变通一下,有何不可?
俺老孙这里,恰好有一套当年……嗯,观摩天庭仙女所悟的‘月光霓裳舞’,专为引那猪妖所创。
你找个有灵性的女子,俺老孙将舞步秘诀传授于她,定能马到成功!”
陈玄奘闻言,面露难色。他孑然一身,上哪去找女子去。
就在他踌躇无措之际,正准备亲自上场时,一直悄悄跟在后面,躲在巨石后偷听的段小姐,再也按捺不住,“嗖”地一下跳了出来,朗声道:
“我来!小和尚,不就是跳舞吗?我跳给他看!”
她胸膛微微起伏,脸上带着豁出去的决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能为陈玄奘分担艰险的欣喜。
陈玄奘下意识地就想阻止:“段姑娘,不可!此事实在危险,那猪妖……”
“啰嗦什么!除了我,你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吗?”段小姐白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径直走到洞口前,对里面的孙悟空道,“孙先生,你说,怎么跳?”
孙悟空看着送上门来的段小姐,嘿嘿干笑两声,赞道:“女娃娃好胆色!爽快!来来来,你附耳过来,隔墙有耳,俺老孙把这‘月光霓裳舞’的精要秘诀,单独传授予你!”
段小姐不疑有他,依言将耳朵贴近那冰冷的石碑缝隙。
孙悟空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念诵了一段拗口古怪的口诀,又透过缝隙,用手比划了几个优美的动作。
段小姐天生聪慧,记忆力极佳,此刻心系降妖,凝神记下。
数日之后,月圆之夜如期而至。
段小姐依照孙悟空所授,褪去了外罩的劲装,露出一身贴身衣裙,立于空地中央。
她深吸一口气,随即翩然起舞。
她的舞姿曼妙灵动,时而如弱柳扶风,时而如惊鸿照影,纤腰款摆,长袖翻飞。
那套“月光霓裳舞”在她演绎之下,竟真地与天上洒落的月华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交融。
陈玄奘躲在不远处一堵断墙之后,紧张地注视着场中的情形,手心满是冷汗。
他心中矛盾无比,既希望此法有效,又无比担忧段小姐的安危。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地面开始轻微震动,随即一股腥臊暴戾的妖风凭空卷起,吹得碎石乱滚。
伴随着一声低沉嗜血的哼哧声,体型庞大如山、獠牙外翻、眼泛红光的猪刚鬣,如同一辆失控的战车,轰然从黑暗深处冲出,裹挟着滔天妖气,直扑场中那唯一舞动的、散发着诱人“气息”的段小姐!
“小心!”陈玄奘失声惊呼,几乎要冲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那山洞方向,孙悟空猛地鼓腮吹出一口浓郁如墨的妖气!
那妖气迅疾如电,无视空间距离,瞬间缠绕住狂奔的猪刚鬣。
乌光骤然一闪,仿佛能吞噬月光,猪刚鬣那庞大的身躯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充满不甘的嚎叫,随即在乌光中急剧收缩、变形!
眨眼之间,妖风散尽,月光重新洒落。只见原地哪还有什么庞然巨妖,只剩下一只粉嘟嘟、肉呼呼、只有巴掌大小,正睁着乌溜溜的小眼睛,茫然又委屈地“哼哼唧唧”的小香猪!
“成……成功了?!”
段小姐收住舞姿,又惊又喜。
她反应极快,立刻取出无定飞环,念动咒语,金环化作一道绳索,如同拥有生命般,将那只小香猪从头到尾捆了个结结实实,变成了玩偶。
陈玄奘也松了口气,看向洞口的方向,眼中多了一丝感激。
“孙先生,多谢……”
“嘿嘿,小事一桩!”
孙悟空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迫不及待。
“小和尚,你看俺老孙帮了你这么大忙,是不是也该帮帮俺?这洞口被那该死的莲花堵得严严实实,俺几百年没好好看看月亮了。
你帮我把洞口那朵莲花拔了,让俺老孙也透透气,看看月亮,行不?”
陈玄奘顺着孙悟空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洞口旁边的石缝里,看到了一朵看似柔弱、却隐隐散发着祥和佛光的白色莲花。
孙悟空的哀求听起来情真意切,而且刚刚才帮了他们大忙……
他犹豫着,一步步走向那朵莲花,缓缓伸出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莲花根茎的刹那——
“住手!陈玄奘!小心上当!”
一声清冷的断喝如同惊雷,自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