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夜长。
宋愿梨的梦很长,梦中情景她已记不得了,只记得梦里有很多人,一切似乎都很嘈杂。
醒来时只觉得劳累,故而双臂又攀上身边的阿执沉沉睡去。
元音阁。
十余年在宋愿梨生命中的空缺迫使卫儒沅与宋世安想要与女儿多待在一处。
卫儒沅昨夜看着宋愿梨入睡,今早便想看着宋愿梨起床。
女大避父,宋世安不便进宋愿梨的屋子,便想着去厨房看看给宋愿梨做些早饭。
暖梨轩的院门虚掩着。
许是守夜的婢女偷懒,这个时辰竟不见踪影。
卫儒沅推门走入院中,正屋的门关着。她轻声慢步地走到门前,抬手想轻叩,但又怕惊扰宋愿梨的清梦,故而打消了念头。
她想着在门外站一会儿,但将手收回时无意间碰到门板,那门竟滑开了一道缝隙。
竟然没关门?
卫儒沅在南朝多年,即便是身边睡着东顺的战神,她也是要将门窗紧紧锁住的。
阿梨这孩子竟然如此大意?!
她透过门缝往里瞧,隐约能看见床上隆起的轮廓,那轮廓看着……
似乎不止一人。
卫儒沅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将门缝推大了些,定睛细看。
没错。
床榻上分明是两个人相拥而眠的身影,面朝外的那人露出一截手臂正松松地环在里侧那人的腰际,而里侧那人,虽然大半张脸埋在被中,但卫儒沅也一眼能认出那是她的阿梨。
一股热气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卫儒沅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扶住了门框。
这是怎么回事?!
阿梨房中怎会有男子?!
两人还同榻而眠?!
卫儒沅第一反应是想立刻冲进去将那登徒子揪出来,可又硬生生刹住脚步。
不能冲动。
她十余年不在阿梨身边,她的阿梨已不是孩童,她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生活。
卫儒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透过门缝仔细打量。
那男子的手臂姿势很自然搂着阿梨,阿梨在他怀中睡得安稳。
如此亲昵……
不像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亲密……
卫儒沅的心浮起难以言喻的怅然。
她缺席的这十几年,女儿不仅长大了,还有了属于自己的不愿或不知该如何对父母言说的秘密与情缘。
或许是她门开得太久了,院中又有鸟鸣,那男子环在宋愿梨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一瞬,抬头查看情况时见到她还有些愣神。
是他!
昨日站在阿梨身后的那个男子,哦,阿梨说是她的侍卫,叫什么来着……
“阿执,怎么了?再陪我睡会儿……”
卫儒沅就看着自己的女儿又将这个叫“阿执”的人搂紧了些。
阿执看上去想要将宋愿梨叫醒,但见到她摇头,又住了嘴,只是轻拍着宋愿梨的后背。
“好,娘子睡吧。”
娘子?
看来是私下定过终身了。
卫儒沅并非迂腐之人,她明白“情”字难解,可为人父母者,总希望子女能走得更顺遂些。
只怪她昨日心思全在女儿身上,女儿介绍时只简单说是“侍卫”,她便未曾多心。如今想来,这侍卫看女儿的眼神以及两人姿态间的默契,早已超出了寻常主仆该有的。
卫儒沅轻轻带上门,退出了暖梨轩。
回到元音阁时,宋世安已起身,听下人说他在厨房给宋愿梨做早饭,便去了。
卫儒沅走到他身边,搂住宋世安的腰。
“夫人,阿梨还未醒?”宋世安的手上忙碌着。
“醒是未醒,只是……”卫儒沅叹了口气。
“夫人这是怎么了?阿梨惹你不高兴了?”宋世安转过身将卫儒沅搂进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
“不是,只是我看见阿梨房中,不止她一人。”
宋世安动作一顿:“那还有谁在阿梨屋中?”
“是昨日那个侍卫,叫阿执的。看样子,她二人这般应当是有段时间了。”
卫儒沅话音刚落,宋世安便抄起了家伙,却被卫儒沅拦住了。
“夫人你别拦我,我现在就要将那小兔崽子的命根子断了。”
“夫君,我们得先去问问阿梨的意思。”卫儒沅道,“若她真心喜欢,对方也非轻浮无行之人,让那阿执入赘我宋家,也未尝不可啊。”
宋世安这才放下手中的家伙:“好,夫人去问,我等你。”
“为何不同我一道去?”
“我怕把那小子打死。”
“好……”
暖梨轩内。
宋愿梨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腰间的重量让她浑身一僵。
她小心地抬头,对上阿执的眸子。
“娘子醒了?”
宋愿梨还未来得及斥责他为何还没离开,就听见叩门的声音。
“阿梨,醒了吗?娘进来了?”外头传来卫儒沅的声音
宋愿梨如遭雷击,猛地瞪大眼,瞬间从阿执怀中弹开,手忙脚乱地扯被子,
“快!躲起来!”
阿执顺从地坐起身,看了眼慌乱无措的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帮她理了理散乱的衣服。
“娘子,我该躲去哪里?柜中还是床底?”他摇摇头,“这些地方都太小了,藏不下我……”
他的话没说完,房门已被推开。
卫儒沅端着早饭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视线落在了床榻上。
宋愿梨坐在床上,头发微乱,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与来不及掩饰的惊慌。
她身侧的阿执从容起身,躬身向卫儒沅行了一礼:“夫人。”
嚯!这坦然得仿佛他本就该在此处。
宋愿梨的脸瞬间红透,又迅速褪去血色,手指紧紧揪住被角,脑中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想不出。
卫儒沅脸上的笑容未变,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只温和地对阿执点了点头:“阿执也在啊。”
随后,她转向宋愿梨:“阿梨,娘给你送了早膳来,这是你爹做的,趁热吃。”
说着,将托盘放在桌上,又走到床边伸手替宋愿梨拢了拢碎发。
“脸色还有些倦,昨夜没睡好?”
这一连串举动行云流水,语气温柔关切,却绝口不问阿执为何在此。
越是如此,宋愿梨心中越是七上八下,她摸不准母亲究竟是何态度。
“娘……我……”宋愿梨试图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先洗漱用膳,有什么事,吃了东西再说。”卫儒沅又转向阿执,“阿执也未用早膳,你更过衣后出来,我有些话想问你。”
“是,夫人。”
卫儒沅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宋愿梨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身旁镇定自若的阿执,只觉得心乱如麻。
“你今日为何磨磨蹭蹭的?这下好了,娘全看见了!”
“娘子别担心。”阿执握住宋愿梨的手,“娘子说过我们之间的事早晚要让岳父岳母知晓,岳母今日知晓与日后再说又有何分别。还是说,娘子先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在诓我……”
母亲的反应确实出乎她的意料,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惊讶外露,这反而更让她不安。
但阿执换上了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她一时心软语塞,再也对他说不出什么重话。
“阿执……”
阿执起身,取来她的外衣:“娘子先更衣,岳母在等。”
……
卫儒沅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见阿执出来,她示意他坐下。
“阿执侍卫。”卫儒沅放下茶盏,开门见山,“你与阿梨是何时的事?”
“回夫人,属下是在娘子去湘夏任职时被派到娘子身边保护她的,后来历经诸事才生出了情意,如此算来已有数月。”
“谁派的?”卫儒沅担心是白姬衍派去的。
“回夫人,属下是皇太女殿下指派给郡主的暗卫。”
卫儒沅放下心来,昭乾这孩子没有学到白姬衍那些不堪之处。
“你家中可还有何人?”
“属下自幼孤苦,无名无姓,得殿下收留训练才有今日。‘阿执’二字亦是殿下所赐。前些时日,娘子赐属下宋姓,如今名唤宋执。”阿执又耍了些小心机,“属下未曾读过什么书,不知是何意,娘子说过这是随妻姓。”
随妻姓?
这三字如同天雷一般直劈卫儒沅的脑门。
该说不说,她们母女二人还真是心有灵犀,都想着要让着阿执入赘宋府。
“你待阿梨如何?”
“属下视娘子为性命,此生唯愿守护娘子左右,生死不弃。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那阿梨待你呢?”
“娘子待我极好。”阿执面上漾起甜蜜的笑容,“夫人,娘子心中亦有顾虑,尤其在您与将军归来后。她担心您二位不喜属下,想暂且隐瞒,原想着慢些告诉您二位的,却因属下的不懂事惊着二位了。”
卫儒沅算是听出来了,她女儿并不想给他的名分,所以用缓兵之计,说是晚些再告诉他们。但他等不了,便将这事捅到他们面前。
这时,宋愿梨走了出来,神色有些忐忑。
她挨着卫儒沅坐下,轻声唤道:“娘……”
卫儒沅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转向阿执:“阿执,你先出去,我与阿梨说几句话。”
阿执依言起身,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母女二人。
宋愿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垂下眼不敢看母亲。
“阿梨。”卫儒沅的声音依旧温和,“抬起头,看着娘。”
宋愿梨依言抬头,对上母亲的眼眸。
“你与阿执的事,娘知道了。”卫儒沅道,“你不必紧张,娘没有生气。”
宋愿梨鼻子一酸:“娘,对不起,我该早些告诉您和爹的。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傻孩子。”卫儒沅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背,“爹娘缺席了你十几年,你有自己的心事很正常。娘只是想知道,你是真心喜欢他吗?不是一时迷惑,不是权宜之计,更不是因为他日夜跟随而产生的依赖?”
宋愿梨在母亲怀中用力摇头:“不是的,娘。他待我极好,我也心悦他。”
娘,阿梨不敢告诉您,其实阿梨还有几位心悦的男子。
卫儒沅听着女儿的话语,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既如此,娘便放心了。”
宋愿梨愣住:“娘,您不反对?”
“为何要反对?”卫儒沅浅笑,“我女儿看中的人,品貌才干皆是不俗,对你一心一意。虽说出身有些特殊,但男儿立世,贵在品行心性,而非门第虚名。你爹当年,也不过一介武将之后。”
“可是……”
“没有可是,只是……阿梨,你们既已两情相悦,又有肌肤之亲,此事便不可再含糊下去。女儿家的名节固然是虚礼,但活在世间,总需顾及旁人眼光,也为日后长远计。”
宋愿梨心中隐约猜到母亲要说什么,心跳不由加快。
卫儒沅看着她,缓缓道:“娘的意思,是尽快为你们操办婚事。阿执既已冠了宋姓,便是半个宋家人。找个好日子,将仪式办了,让他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夫婿。如此,你们相处也便宜,我和你爹也才能真正安心。”
婚事?!
不是?!
娘,阿梨不是这个意思!
“娘……”她试探地问道,“会不会太快了?爹那边……”
“你爹那边,娘去说。他疼你,只要是你真心所愿,他不会反对。至于快慢,有些事,只有尘埃落定,才是最安稳的时刻。”卫儒沅握紧她的手,“不过,此事还需听听阿执的意思。婚姻大事,需得双方心甘情愿。”
“娘,阿执他……”宋愿梨本想找借口推拒一下。
“岳母大人,小婿愿意!”
阿执一直在门外听着,他生怕宋愿梨替自己回绝,便冲进屋中应了下来。
情绪激动之时,便无暇顾及礼节与称呼。
卫儒沅愣了愣,见两人似乎都没有意见,便要起身出去。
“那你们先吃饭吧,我去同你们爹说说这事。”
宋愿梨与阿执送过卫儒沅之后,一个卸下了脸上的假笑换上怒气冲冲的面容,一个收起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换上悲戚的神情。
宋愿梨正要发作,却对上阿执这故作可怜的神情,让她的气瞬间消了。
“阿执你莫要哭啊,成亲这么好的事情,你哭什么?”
该哭的应该是她宋愿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