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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明再来东顺,是半月后。

他递帖求见时,宋愿梨正在书房看杭州的舆图。阿执接过帖子,递到她面前。帖子上只写了两个字:“易容”。

宋愿梨放下舆图:“请他到偏厅。”

离明进来时,风尘仆仆。他换了一身深灰色劲装,腰间佩剑,不像世子,倒像江湖客。见到宋愿梨,他拱手:“郡主。”

“世子请坐。”宋愿梨示意他坐下,“此行为何?”

离明从怀中取出一只木匣,放在桌上。木匣不大,黑漆无纹。他打开匣盖,里面是几排薄如蝉翼的刀具,还有数个小瓷瓶。

“父王让我来,”他说,“把该还的还了。”

宋愿梨看着那些刀具:“世子的意思是?”

“白姬衍的脸。”离明说,“该换回去了。”

殿内静了片刻。阿执立在宋愿梨身后,目光落在木匣上。

“此事需殿下定夺。”宋愿梨说。

“母皇知道吗?”她问。

“尚未禀报。”宋愿梨说。

嬴昭乾起身,走到窗边:“白姬衍顶着母皇的脸活了十几年,是该换回来了。”

“殿下的意思是……”

“准。”嬴昭乾转过身,“但要在牢里做。孤要亲眼看着。”

宋愿梨躬身:“是。”

“叫上昭渊。”嬴昭乾说,“他也该看着。”

诏狱深处,白姬衍被单独关在一间囚室。囚室不大,石墙无窗,只有一盏油灯照明。他坐在草席上,闭着眼,听见脚步声也没有睁眼。

牢门打开,嬴昭乾率先走进来,身后跟着嬴昭渊、宋愿梨、阿执。最后是离明,他背着那只木匣。

白姬衍睁开眼,看见嬴昭乾,扯了扯嘴角:“怎么,太女殿下亲自来送终?”

嬴昭乾没理他,侧身让开。离明走上前,打开木匣。

白姬衍看见那些刀具,脸色变了变:“你们想干什么?”

“把脸换回去。”离明说,“你的脸。”

白姬衍猛地站起身,铁链哗啦作响:“你敢!”

离明没说话,取出一只瓷瓶,拔开塞子。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他从木匣底层取出一张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在油灯下泛着微光。

“北启的易容术,需特制药水才能卸下。”离明说,“这药水,北启那位大师死前告诉了我配方。”

白姬衍往后退,背抵着石墙:“嬴昭乾!你敢让他动我,白家不会放过你!”

“白家?”嬴昭乾淡淡道,“白家还剩谁?”

白姬衍噎住。

离明走上前,两名狱卒按住白姬衍。他挣扎,但镣铐限制了他的动作。离明将药水涂在一块棉布上,按在他脸上。

刺啦——

像是皮肉剥离的声音。白姬衍发出一声闷哼。药水渗入皮肤,那张属于嬴宸曜的脸开始起皱,边缘卷曲。离明用镊子夹住一角,缓缓揭开。

一层薄薄的皮被撕下,露出下面的真容。

那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眉目端正,但常年不见天日,显得苍白消瘦。眼角有细纹,嘴角下撇,透着阴郁。

嬴昭渊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这是他第一次看清白姬衍的真面目——他的生父。

离明将揭下的面皮放在托盘里,又取出一瓶药膏,涂在白姬衍脸上。药膏透明,带着清凉的气味。

“这是生肌膏,”他说,“防止留疤。”

白姬衍闭着眼,呼吸急促。真容暴露在灯光下,让他有种被剥光的羞耻感。

离明收拾好刀具,退到一旁。嬴昭乾走上前,看着白姬衍的脸。

“这张脸,”她说,“母皇看了十几年。”

白姬衍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成王败寇,要杀便杀。”

“杀你?”嬴昭乾摇头,“太便宜你了。”

她转身往外走。嬴昭渊跟着她,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白姬衍也看着他,父子对视,谁也没说话。

宋愿梨最后一个离开。她走过白姬衍身边时,停下脚步。

“卫儒沅回来了。”她说。

白姬衍身体一震。

“她和我父亲一起回来的。”宋愿梨继续说,“现在住在宋府。”

白姬衍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你放心,”宋愿梨说,“她不会来看你。你不配。”

她说完,转身走了。牢门关上,落锁。油灯跳动,在石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白姬衍坐在草席上,抬手摸自己的脸。触感真实,没有面具的隔阂。他闭上眼,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戴上这张面具时的心情。

那时他以为,从此他就是嬴宸曜,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现在面具揭下,他还是白姬衍。一个囚犯。

走廊里,一行人沉默地走着。离明背着木匣,走在最后。快到出口时,嬴昭乾停下脚步。

“世子。”

离明上前:“殿下。”

“多谢。”嬴昭乾说,“这份人情,孤记下了。”

离明躬身:“分内之事。”

嬴昭乾看向嬴昭渊:“昭渊,送世子出宫。”

嬴昭渊点头,对离明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往宫外走。

宋愿梨陪着嬴昭乾回御书房。路上,嬴昭乾忽然说:“成安,你觉得白姬衍现在在想什么?”

宋愿梨想了想:“可能在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当年没把事情做绝。”宋愿梨说,“如果当年他直接杀了陛下,杀了殿下和昭渊哥哥,而不是留着你们,或许就不会有今天。”

嬴昭乾笑了笑:“有道理。但他不敢。”

“为何?”

“因为他贪。”嬴昭乾说,“贪权,贪名,贪卫儒沅。贪心的人,总想什么都留着,结果什么都留不住。”

宋愿梨沉默。

回到御书房,嬴昭乾坐下,揉了揉眉心。宋愿梨给她倒了杯茶。

“殿下累了?”

“有点。”嬴昭乾接过茶杯,“但心里松快了些。那张脸……看着碍眼十几年,总算换回去了。”

“陛下那边,要告诉吗?”

“告诉。”嬴昭乾说,“母皇有权知道。”

正说着,福满进来禀报,说济世门的人来了。申诉元与谢临竹求见。

嬴昭乾让请进来。申诉元与谢临竹一前一后进来,行礼后,谢临竹说:“殿下,陛下那边有新进展。”

“说。”

“陛下记忆恢复了大半。”谢临竹说,“虽还有些片段模糊,但已能认人记事。臣等以为,陛下可以回宫了。”

嬴昭乾坐直身子:“何时?”

“三日后。”申诉元说,“陛下身体已无大碍,只需继续服药调理即可。宫中条件比济世门更好,有利于恢复。”

嬴昭乾点了点头:“好。三日后,孤亲自迎母皇回宫。”

申诉元与谢临竹告退。宋愿梨也要走,嬴昭乾叫住她。

“成安。”

“殿下还有吩咐?”

“母皇回宫后,”嬴昭乾说,“朝局会有变动。你要有准备。”

“臣明白。”

“杭州的任命,暂缓一月。”嬴昭乾说,“等母皇安顿好,你再赴任。”

“是。”

宋愿梨退出御书房。阿执等在门外,见她出来,迎上前。

“娘子。”

“回府。”宋愿梨说。

两人出宫,上车。马车里,宋愿梨闭着眼。阿执看着她,没说话。

车到宋府,方嬷嬷迎上来,说离明世子在前厅等候。宋愿梨去了前厅,离明果然在,正在喝茶。

“世子还有事?”

离明放下茶杯:“来告辞。”

“这么快?”

“北启那边有异动。”离明说,“父王让我尽快回去。”

宋愿梨在他对面坐下:“什么异动?”

“北启三王子兵变,囚禁了大王子。”离明说,“现在北启王庭乱成一团。父王担心战火波及边境,让我回去坐镇。”

宋愿梨沉吟:“北启内乱,对东顺是好事。”

“短期是。”离明说,“但若三王子得势,此人好战,恐会南侵立威。”

“世子以为,谁胜算大?”

“三王子。”离明说,“他手握兵权,大王子不过是个文人。”

宋愿梨点头:“多谢世子告知。”

离明看着她,忽然说:“郡主此去杭州,何时回来?”

“少则三年。”

“三年……”离明重复了一遍,“那时,北启局势也该明朗了。”

“但愿是好事。”

离明站起身:“那就此别过。郡主保重。”

“世子也保重。”

离明走了。宋愿梨站在厅中,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阿执走过来:“娘子?”

“北启要乱了。”宋愿梨说。

“乱了好。”阿执说,“乱了,就没空惦记东顺了。”

“但愿如此。”

三日后,嬴宸曜回宫。

仪仗从济世门出发,一路至皇宫。嬴昭乾率百官在宫门外迎候。嬴宸曜从马车下来,穿着一身常服,气色红润。她看着巍峨的宫门,沉默片刻,才迈步进去。

百官跪迎。嬴宸曜抬手:“平身。”

声音清朗,中气十足。

嬴昭乾上前,躬身:“母皇。”

嬴宸曜看着她,眼中闪过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声轻叹:“这些年,苦了你了。”

嬴昭乾眼眶微红,摇头:“儿臣不苦。”

嬴宸曜又看向嬴昭渊。嬴昭渊跪下:“儿臣参见母皇。”

嬴宸曜扶起他,仔细端详他的脸:“长大了。”

嬴昭渊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宋愿梨站在百官中,看着这一幕。卫儒沅与宋世安也在,站在文官前列。卫儒沅看着嬴宸曜,眼中含泪。

嬴宸曜也看到了她,对她点了点头。

仪式结束,嬴宸曜回寝宫。嬴昭乾陪着她,一路说着这些年的事。嬴宸曜静静听着,偶尔问几句。

到了寝宫,嬴宸曜坐下,环顾四周:“这里……没变。”

“儿臣命人保持原样。”嬴昭乾说,“等母皇回来。”

嬴宸曜看着她,许久,说:“你做得很好。比母皇做得好。”

嬴昭乾摇头:“儿臣只是尽力。”

嬴宸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累了,嬴昭乾便告退。

走出寝宫,嬴昭乾对宋愿梨说:“去诏狱。”

宋愿梨一怔:“现在?”

“现在。”嬴昭乾说,“带母皇去看白姬衍。”

诏狱深处,白姬衍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牢门打开,嬴宸曜走进来。

她穿着常服,未施脂粉,但气度依旧。她看着白姬衍,看着那张陌生的脸,看了很久。

白姬衍也看着她。十几年不见,嬴宸曜老了,但眼神依旧锐利。

“这张脸,”嬴宸曜开口,“看着顺眼多了。”

白姬衍扯了扯嘴角:“陛下风采依旧。”

“托你的福。”嬴宸曜说,“没死成。”

白姬衍沉默。

“朕听说,”嬴宸曜继续说,“你这些年,顶着朕的脸,做了不少事。”

白姬衍别开眼。

“朕不杀你。”嬴宸曜说,“杀你太容易。朕要你活着,看着朕如何把江山夺回来,看着你白家如何烟消云散。”

白姬衍身体一颤。

嬴宸曜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下:“对了,卫儒沅回来了。她和宋世安一起回来的。他们很好,比你好。”

她说完,走了。牢门关上,落锁。

白姬衍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嬴宸曜走出诏狱,阳光刺眼。她抬手挡了挡,对嬴昭乾说:“以后,不必再来了。”

“是。”

回宫路上,嬴宸曜问:“成安呢?”

“在宫外候着。”嬴昭乾说。

“让她来见朕。”

宋愿梨被召到御书房。嬴宸曜坐在书案后,看着她走进来,行礼。

“平身。”嬴宸曜说,“过来,让朕看看。”

宋愿梨上前。嬴宸曜仔细打量她,点头:“像你母亲,也像你父亲。”

“谢陛下夸奖。”

“听昭乾说,你要去杭州?”

“是。”

“杭州好。”嬴宸曜说,“江南富庶,适合历练。你去几年,回来正好接更重的担子。”

宋愿梨躬身:“臣定当尽力。”

嬴宸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让她退下。

宋愿梨走出御书房,阿执等在门外。两人并肩往外走。

“陛下说了什么?”阿执问。

“说杭州好。”宋愿梨说。

阿执点头:“是好地方。”

两人出宫,上车。马车驶向宋府。

路上,宋愿梨忽然说:“阿执。”

“嗯。”

“等到了杭州,”她说,“我们先把婚事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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