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广州天河,写字楼顶的“天线森林”
11月29日,周日清晨七点,白色桑塔纳准时停在华为园区门口。
张志强摇下车窗,他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穿着深蓝色夹克,典型的老邮电人形象。
“林工,早!”
“张工早,辛苦您周日还出来。”
“习惯了,”张志强笑,“搞网络的,哪有周末。”
车子驶上深广高速。1998年的高速路还不算宽,但车少,开起来爽快。张志强开车很稳,一边开一边介绍: “咱们今天先去天河体育中心附近。那里有五个基站,掉话率全广州最高,用户投诉一天几十个。”
“你们之前做过哪些优化?”
“加过载频,调过天线倾角,优化过切换参数,”张志强叹气,“效果都不明显。爱立信的工程师来看过,说这是GSm的物理极限,没办法。”
“爱立信真这么说?”
“原话是:‘this is the limit of GSm.’”
林辰没接话,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广东的冬天,地里还有绿意,不像北方一片枯黄。
一个半小时后,进入广州天河。周日早晨,体育中心周边已经车流涌动。张志强把车停在一栋二十八层写字楼下:“这个楼顶有我们一个基站,覆盖整个商圈。”
上到楼顶,风大得让人站不稳。基站设备在机房外的平台上,三个扇区天线指向不同方向,像三只钢铁巨鸟。
林辰先看机房环境。十平米的空间,设备挨挨挤挤。
他摸设备外壳——温度正常;
看电源指示灯——稳定;
闻空气——有灰尘味。
“空调正常吗?”
“正常,24小时开。”
“停电记录?”
“上个月停过一次,蓄电池撑了四小时。”
走出机房,来到天线平台。林辰拿出望远镜看天线安装情况,眉头渐渐皱起。 “张工,你看中间这个天线,倾角是不是太大了?”
张志强也举起望远镜:“确实……看着有十五度了。”
“设计倾角是多少?”
“八度。”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楼梯口上来,穿着移动工装,手里拿着测试手机。
“张工!您怎么来了?”
“陈工,这位是华为的林工,来做网络优化的。”张志强介绍,“这是陈伟,这个基站的维护负责人。”
“林工好,”陈伟握手,“这个天线的倾角是我调的。没办法,体育中心用户太密集,不压着点,信号跑到两公里外,更麻烦。”
“但倾角太大,会导致近处楼宇的低层收不到信号,”林辰指着对面写字楼,“你看那栋楼,三到八层可能是盲区。”
“那怎么办?”陈伟摊手,“不加倾角,远处用户抢资源;加倾角,近处用户信号差。两难。”
林辰没急着回答。他拿出测试手机,在楼顶不同位置测信号强度。又让陈伟拿来最近一周的话务统计报表,对照着看。
“张工,陈工,你们看,”林辰指着报表数据,“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掉话主要集中在低层用户。但同时,这个基站的拥塞率并不高。”
“说明什么?”张志强问。
“说明不是容量问题,是覆盖问题,”林辰分析,“用户能接入,但通话过程中信号恶化导致掉话。根本原因是天线倾角不合理,形成了覆盖漏洞。”
“那怎么解?”
“传统思路是调天线,但调来调去总有人不满意,”林辰在笔记本上画示意图,“我的思路是:多基站协同。”
他在纸上画了八个点,代表体育中心周边的基站:“如果这些基站能协同工作,而不是各自为战,情况就会好很多。这个基站的覆盖漏洞,由相邻基站补上;忙时话务,动态分配到负载轻的基站。”
“协同……技术上可行吗?”陈伟眼睛亮了。
“GSm规范支持基站间的切换和重选,”林辰说,“但现在的算法太简单,只看信号强度。如果我们引入更复杂的算法,考虑负载、干扰、用户移动轨迹,就能实现智能协同。”
“这需要改基站软件吧?”张志强问。
“需要,但改动不大,”林辰说,“核心是优化算法,软件升级就能实现。”
“爱立信和诺基亚的设备呢?”
“需要他们配合,或者我们开发统一的控制平台,通过标准接口下发指令。”
三人在楼顶又测了半小时数据。风越来越大,吹得人脸颊生疼。林辰的手冻得发红,但记录的数据越来越详实。
下楼时,张志强感慨:“林工,你这个协同思路,我听着有道理。但实施起来,难度不小。”
“所以要先验证,”林辰说,“如果我们能在不同场景都发现类似问题,那就说明协同是普适性方案。”
中午在体育中心对面的小馆子吃煲仔饭。林辰一边吃一边整理数据,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张志强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忍不住说:“林工,你是我见过最拼的年轻人。”
“张工过奖了。”
“不是过奖,”张志强认真地说,“我在移动干了十五年,见过很多厂商的工程师。大多数是来了看数据,调参数,走人。像你这样爬到楼顶吹冷风,一个数据一个数据记录的,太少见了。”
“现场才有真相。”
“对,现场才有真相。”
第二站:深圳华强北,人潮与电波之战
下午两点,车子抵达深圳华强北。
1998年的华强北,已经是全国电子市场的心脏。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卖手机的、卖配件的、卖电脑的,人挤人,声浪震天。
“这里的话务量,全省最高,”张志强领着林辰走进一栋六层商厦,“楼顶有两个基站,一个华为,一个爱立信。”
“为什么两个?”
“一个不够用,”张志强苦笑,“但两个也勉强。忙时拥塞率超过20%,用户投诉能把客服电话打爆。”
上到楼顶,景象让人头疼——天线上挂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广告牌、监控摄像头、晾衣架,甚至还有一面小红旗。几个扇区天线角度歪歪扭扭,显然是被人动过。
“这些……”林辰指着。
“商户自己调的,”张志强叹气,“有些店信号不好,他们就找人调天线,往自己店里照。调乱了,整个覆盖都乱了。”
“没人管?”
“管不过来,今天调回去,明天又调歪了。”
林辰拿出频谱仪开始扫频。屏幕上的波形图让他眉头紧锁。 “张工,你看,”他把屏幕转向张志强,“除了GSm信号,这里还有大量杂散信号:对讲机、无线话筒、甚至微波炉泄漏……干扰太严重了。”
“这个我们知道,”张志强说,“华强北电子市场,各种无线电设备都有。我们做过清频,但清不完。”
“清频治标不治本,”林辰看着楼下熙攘人群,“只要这些设备还在,干扰就在。我们需要的是抗干扰能力。”
他调出这个基站的性能数据:“你看,拥塞主要发生在某些特定频点。如果基站能实时监测干扰,动态避开被污染的频点,情况会不会好很多?”
“动态频率调整?”张志强眼睛一亮,“这个思路好!但GSm频率规划是固定的,能动态调吗?”
“技术上可以,”林辰说,“基站实时测量各频点干扰水平,把业务分配到干净频点。虽然频点总数不变,但利用率提高了。”
“爱立信设备呢?”
“需要他们的软件支持,或者……”林辰想了想,“或者我们做一个外挂的智能调度器,通过网管接口控制所有设备。”
两人在华强北待到傍晚。林辰不仅测了基站数据,还走访了几家商户。一个卖手机的老板抱怨:“你们移动的信号,时好时坏。我打电话谈生意,说断就断,损失谁赔?”
“老板,您店里用什么无线电设备吗?”
“有啊,对讲机跟仓库联系,还有无线刷卡机。”
“这些设备可能会干扰手机信号。”
“那我不管,你们得解决!”
走出商铺,张志强摇头:“用户永远觉得自己有理。”
“用户确实有理,”林辰说,“我们的责任就是保证网络质量,不管有什么干扰。”
“那怎么办?”
“两手抓,”林辰说,“一方面优化基站抗干扰能力,另一方面联合政府部门规范市场里的无线电设备使用。但这需要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
晚上住在深圳移动招待所。林辰洗完澡整理数据,笔记本已经写了二十多页。
传呼机响,是王哲:“辰哥,算法框架搭起来了,等你数据。”
“快了,再几天。”
又一条,周峰:“数据接口文档收到,在解析。你要的实时测量数据,基站有但不报,需改配置。”
林辰回电话:“能改吗?”
“能,写个采集模块就行。下周一开始。”
“辛苦了。”
挂掉电话,林辰躺下。浑身酸痛,但心里充实——看到了真实问题,而不是报表数字。
第三站:东莞厚街,雷雨夜后的焦糊味
第三天,前往东莞。
东莞典型场景是工业区——大片工厂,密集宿舍,外来务工人员集中。这里的网络问题很特殊:白天话务量低,晚上九到十一点暴增(工人下班给家里打电话)。
“这里主要是干扰,”张志强说,“工厂设备多:电焊机、注塑机、数控机床……都是干扰源。”
“掉话率高吗?”
“高,尤其是雷雨天。”
他们去的是厚街的一个工业区。刚到基站楼下,就看到工人在围观。一问才知:昨晚打雷,基站被劈了。
上楼顶一看,机箱外壳烧黑一块,电源模块损坏,指示灯全灭。
“维护人员呢?”
“通知了,下午才能到。”
林辰检查避雷针——完好,但接地线锈蚀严重。
“你们多久检查一次防雷接地?”
“按规定一年一次,但……”张志强苦笑,“实际可能两年甚至更久。站点太多,人力不够。”
基站建在楼顶边缘,周围无更高建筑,天然引雷点。
“位置选得不好,”林辰说,“应该往中间挪,或加避雷带。”
“现在说这些晚了,”张志强打电话催维护队。
等待时,林辰和工人聊天。一个湖南籍工人说:“厂里五百多人,就靠这个基站打电话。昨晚坏了,好多人没给家里报平安,急死了。”
“平时信号好吗?”
“晚上不好,杂音大,经常断。”
“厂里有什么大设备?”
“冲压机、喷漆线,都是大家伙。”
林辰记下:工厂区网络问题,不仅是基站自身问题,还有复杂电磁环境。单纯参数优化,效果有限。
维护队两小时后到,三个人开破旧皮卡。他们熟练更换电源模块,检查其他板卡。
林辰发现他们的工具很简单:万用表、螺丝刀、烙铁。 “师傅,这种雷击故障多吗?”
“多,尤其夏天,”带队的黄师傅说,“东莞工厂多,接地不好的站点,年年挨劈。”
“为什么不整改?”
“没钱啊,”黄师傅换元件,“一个站点全面防雷改造,要两三万。全省几万个站点,哪来这么多钱。”
林辰心里一动——这又是个新问题:维护投入不足导致的基础性问题。报表上只看到掉话率、拥塞率,看不到这些背后的管理问题。
基站修好,信号恢复。工人高兴,维护队收拾工具要走。林辰要了黄师傅的传呼号:“以后可能还要请教。” “随时!”
回深圳路上,林辰一直在思考。三天调研,三个场景,问题各不相同:广州是覆盖优化问题,深圳是干扰管理问题,东莞是基础维护问题。但深层看,它们有个共同点:缺乏系统性解决方案。
每个问题都用临时办法应付,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结果问题永远解决不完,工程师永远在救火。
“张工,”林辰忽然开口,“如果我们设计一个系统,能自动诊断网络问题根因,自动给出优化方案,甚至自动执行,会怎样?”
张志强愣了愣:“那……就太好了。但可能吗?”
“可能,”林辰看着窗外飞驰的夜景,“而且我们必须让它成为可能。”
第四、第五站:山区的寂静与农村的远距离
接下来四天,林辰和张志强跑了粤北山区和珠三角农村。
山区的问题很直接:覆盖。基站建在山顶,覆盖半径大,但地形复杂,信号盲区多。一个村可能只有村口有信号,村里就断断续续。
“这里用户少,投资回报率低,”韶关移动的工程师老李说,“建一个基站覆盖几个村子,电费都赚不回来。”
“但国家要求村村通电话,”张志强说,“这是政治任务。”
“所以我们就这么凑合着,”老李指着远处山坡上的基站,“信号有,但质量不好。村民投诉,我们也没办法。”
林辰测了信号,发现主要问题是多径干扰和阴影衰落。山区反射多,信号走不同路径到达,相互干扰;山体遮挡,形成阴影区。
“传统方法是用直放站延伸覆盖,”老李说,“但直放站会放大噪声,效果也不好。”
“可以考虑智能反射面,”林辰在笔记本上画,“在山体合适位置安装被动反射板,把信号‘拐弯’送到盲区。成本低,效果好。”
“这想法新鲜!”老李眼睛亮了,“我们试试?”
农村的问题又不同:不是覆盖不够,是覆盖太“好”。一个基站覆盖十几个自然村,距离远,信号弱,手机拼命提高发射功率,导致电池耗电快,通话质量差。
“村民抱怨手机一天要充两次电,”惠州移动的小赵说,“我们调过基站功率,但功率大了干扰邻区,功率小了远处收不到。”
“这是典型的‘功率控制’问题,”林辰说,“GSm的功率控制算法太简单,只考虑上行信号强度。如果能引入更智能的算法,考虑距离、干扰、电池状态,就能优化。”
“怎么实现?”
“改手机和基站的配合算法,”林辰说,“这需要终端厂商配合。但我们可以先在基站侧做优化,通过测量报告数据,智能调整功率控制参数。”
调研最后一站是珠三角的水乡。河网纵横,基站建在堤岸上,信号在水面反射,形成强烈的多径干扰。
“这里的话务量不高,但掉话率奇高,”佛山移动的工程师说,“我们分析过,是水面反射导致信号快速波动,手机跟不上变化。”
“可以用分集接收技术,”林辰说,“基站用多个天线接收信号,选择质量最好的。这需要硬件改造,但效果显着。”
“成本呢?”
“比新建基站便宜。”
七天调研结束,林辰的笔记本写满了:广州的覆盖优化、深圳的干扰对抗、东莞的维护短板、山区的延伸覆盖、农村的功率控制、水乡的多径对抗……
每个问题都不一样,但每个问题都指向同一个深层症结:孤岛式的优化思维。
11月6日晚,林辰回到深圳。
他没有回宿舍,直接去了项目办公室。推开门,愣住了——办公室里多了两个人。
一个三十出头,头发凌乱,格子衬衫,坐在电脑前抽烟,烟灰缸满了。另一个二十五六,戴黑框眼镜,白净斯文,正在白板上写公式。
“林工回来了?”抽烟的男人抬头,是周峰。
“周工?”林辰走过去,“你不是下周一报到吗?”
“反正没事,提前来了,”周峰掐灭烟,“这是张涛,今天下午到的。”
张涛放下白板笔,和林辰握手:“林工,久仰。晚晴跟我详细说了你的项目,我很有兴趣。”
“张师兄,欢迎!”林辰看着白板上的公式,“这是……” “分布式数据处理的并行算法,”张涛说,“周工给了我数据规模,我在设计处理框架。”
“进展如何?”
“框架搭好了,”周峰调出电脑屏幕,“数据采集模块写完了,正在测试。你的调研数据呢?”
林辰把厚厚一摞笔记本和测试记录放在桌上:“全在这儿。七天,五个场景,六类问题。”
周峰和张涛立即凑过来看。三人围在桌边,一页页翻,时而讨论,时而争论,时而沉默思考。
窗外,深圳的夜幕完全降临。办公室里只有翻纸声、键盘声、偶尔的咳嗽声。
晚上十点,王哲和刘博来了,提着食堂的夜宵——炒河粉和粥。
“就知道你们还在,”王哲把饭盒放下,“先吃饭,再干活。”
四人边吃边聊。林辰把调研发现系统讲了一遍,周峰和张涛不时插话问细节。
“所以,”周峰听完,总结道,“表面上是六个不同问题,但根因都是优化方法太局部、太被动、太依赖人工经验。”
“对,”林辰说,“我的想法是,我们要做的不是解决这六个具体问题,而是建立一个系统性的智能优化平台。这个平台能自动诊断问题类型,自动生成优化方案,自动验证效果,自动学习迭代。”
“雄心不小,”张涛推推眼镜,“技术上,需要三块核心能力:数据感知、智能分析、自动执行。”
“感知部分我在做,”周峰说,“数据采集模块下周就能上线。”
“分析部分我来,”张涛说,“机器学习算法我有研究。”
“执行部分交给我,”刘博说,“基站接口改造有方案了。”
“那我呢?”王哲问。
“哲哥,你做算法验证和效果评估,”林辰说,“我们的每个优化方案,都要在模拟环境中先验证,确保安全有效。”
分工明确,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感觉很好——像一支训练有素的球队,每个人在正确的位置上。
吃完饭,继续干活。凌晨一点,办公室还亮着灯。林辰站在白板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架构图、公式、数据流。
七天调研,两千公里奔波,几十个基站实地勘察,上百个数据记录……所有的一切,此刻在他脑海中逐渐汇聚、清晰、成型。
他拿起笔,在白板中央写下三个词:
感知 - 分析 - 执行
然后画了一个闭环箭头:
数据采集 → 智能诊断 → 方案生成 → 自动执行 → 效果评估 → 数据采集……
一个完整的、自学习的、智能化的网络优化系统雏形,在1998年冬天深圳的深夜里,第一次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林辰转身,看着身后的兄弟们,“不是优化网络,是改变网络优化的方式。”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周峰掐灭烟,笑了:“有意思,我加入。”
张涛也笑:“这比写博士论文刺激。” 王哲和刘博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林辰看着这些伙伴,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前路还有很多挑战:技术难题、资源限制、客户怀疑、内部阻力……
但至少此刻,他们站在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
这就够了。
窗外,深圳的冬夜深沉。但远处机场的导航灯依然闪烁,像永不熄灭的星星。
这座城市的奋斗者们,还在前行。
而他们,也将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