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七点十分，t107次列车喘着粗气爬进深圳站。
林辰拎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旅行袋下车时，差点被月台上的潮热气浪冲个跟头——昨天北京还是零下，今天深圳就二十度，这跨度够猛。他扯了扯毛衣领口，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夏天的北极熊。
“林工！这边！”
抬头，王哲和刘博挤在出站口的人群里朝他挥手。
王哲的白衬衫领子歪着，眼镜片上有个手指印；刘博依旧一身深蓝工装，但手里多了个黑色工具箱，上面“华为网络产品线”的标签在晨光里反着光。
“你们怎么来了？”林辰挤过去，旅行袋被刘博自然接过去。
“李总昨天下午传呼我俩，”王哲推推眼镜，“说你这趟车今天到，项目今天启动，让我们来接你直接开工。”
“还真是他的风格。”林辰笑，心里却暖——兄弟就是兄弟。
三人钻进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1998年深圳满街都是这车，司机是湖南人，车里收音机放着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
“去华为坂田基地！”王哲喊。 “晓得晓得！”司机一脚油门，车子窜出去。
路上，林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两个月没回深圳，这座城市的生长速度快得吓人——又多了几栋正在封顶的楼，街上摩托罗拉和诺基亚的广告牌换了新款，就连路边的肠粉摊都多了两家。
“项目的事，李总都跟我们说了，”王哲转过身来，扒着副驾座椅背，“三个月，40%的改善，这目标够吓人的。”
“但你能行，”刘博在后座检查林辰的旅行袋，“重。都是资料？” “
嗯，北京会议的材料，还有我路上写的思路。”林辰从袋子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哲哥，这个给你。”
王哲接过，里面是几份英文论文复印件——《基于机器学习的无线网络优化》《GSm网络数据挖掘方法》《cdmA智能天线前沿研究》。
“我靠，IEEE的最新论文集！”王哲眼睛放光，“北京买的？”
“移动集团资料室借的，我说研究用，他们就让复印了。”
“太珍贵了！”王哲如获至宝，“我正愁智能天线算法卡在数学建模上呢，这几篇论文简直是及时雨！”
刘博也拿到一份礼物——厚厚一叠运维日志分析案例，都是林辰从移动各省公司收集的真实问题记录。
“案例，真实。宝贵。”
“博哥你的运维系统要推广到全国，这些案例能帮你少走弯路。”
兄弟之间，不需要太多客套。出租车在深南大道上飞驰，任贤齐还在唱：“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
林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张涛师兄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王哲说，“苏晚晴昨天就把他传呼号给我了。我昨晚联系他，他说下周一飞深圳，跟你面谈。”
“周峰呢？”
“周峰……”王哲顿了顿，“这人有点怪。昨天李总从北京打电话到成都研究所，直接要他下周一报到。结果周峰接了电话，就问了三句话：‘项目目标？’‘数据规模？’‘我能全权负责技术架构吗？’李总说可以，他就回了个‘好’，挂了。”
“有性格。”林辰笑，“但李总看人准，这人应该真有本事。”
“希望吧，”王哲嘀咕，“别是个难搞的主儿就行。”
车子驶入坂田，华为园区出现在眼前。周六清晨，园区里人不多，但研发大楼依然有几层亮着灯——奋斗者的生物钟，没有周末概念。
李一男的办公室门锁着——他还在北京，要下周才回。但隔壁一间小会议室被临时征用为“广东GSm优化项目组”办公室。
推门进去，十五平米的空间已经变了样：两张长条桌拼成工作台，上面摆着三台电脑——两台台式机，一台厚重的Ibm thinkpad笔记本。
墙上贴满了广东地图、基站分布图、还有手绘的网络拓扑图。白板上写着几个大字：“三个月，40%，只许成功！”
角落里堆着两箱康师傅方便面、一箱火腿肠、还有几瓶老干妈辣酱——典型的华为攻坚标配。
“这阵仗……”林辰环顾四周。 “李总远程指挥的，”王哲指着那台thinkpad，“这台笔记本是他特意留给你用的，里面装了所有项目资料。这两台台式机，一台给周峰用，一台给张涛。”
“想得周到。”林辰放下旅行袋，打开thinkpad。开机画面是windows 95，蓝色进度条缓慢爬行。1998年的电脑，急不得。
趁这功夫，刘博从工具箱里拿出工具，开始“优化”办公室环境：调整桌椅高度、检查电源插座、甚至把窗户的合页上了点油，让开关更顺滑。
“博哥，你这职业病……”王哲笑。
“环境，影响效率。”刘博言简意赅。
电脑终于开机了。林辰点开d盘，里面果然已经建好了项目文件夹：
【1.项目章程】
【2.广东网络现状】
【3.移动对接人名单】
【4.技术方案草案】
【5.周报模板】
他先打开“移动对接人名单”，里面是广东移动各级技术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甚至备注了每个人的性格特点和沟通技巧——这显然是李一男亲自整理的。
“张志强，广东移动网络部高级工程师，十五年老邮电，务实派，讨厌空谈……”
“陈国华，广州移动网优中心主任，技术狂人，可以深度讨论算法……”
“赵大伟，深圳移动副总工，看重数据，要用数字说话……”
每条备注都一针见血。林辰心里感激——李一男虽然人不在，但已经把最关键的资源给他铺好了路。
“辰哥，咱们第一步怎么走？”王哲拉过椅子坐下。
林辰看着墙上的广东地图，手指从深圳划到广州，再到东莞、粤北、珠三角：“第一步，不是坐在这里看数据，是走出去看现场。”
“现场？”
“对，”林辰在白板上写下一行字：“真相永远在现场，不在报表里。”
“你要跑遍广东？”刘博问。
“至少要去五个典型场景：广州密集城区、深圳商业中心、东莞工业区、粤北山区、珠三角农村。”
林辰在五个地方画圈，“每个地方选三到五个问题最严重的小区，实地勘察。”
“时间呢？”
“两周。”林辰说，“我明天就出发。哲哥，博哥，你们在深圳帮我做两件事。”
“你说。”
“哲哥，你负责搭建算法验证环境。用我们现有的数据，先跑一些基础模型：掉话率预测、拥塞检测、干扰分析。不用追求完美，先有个框架。”
“没问题。”
“博哥，你研究基站配置的自动化接口。我们的优化方案最终要能自动下发到设备，这需要打通网管系统和基站之间的通道。”
“华为设备，可以。爱立信、诺基亚，需要协调。”
“先做华为的，其他两家我找移动协调。”
分工明确。王哲和刘博立刻开始干活——王哲打开电脑写代码，刘博翻出基站接口文档研究。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纸页翻动声。
林辰则开始制定调研计划。他打开笔记本，列清单：
【调研装备】
1. 测试手机（至少三部，不同品牌）
2. 便携式频谱仪
3. 指南针、卷尺
4. 照相机（拍现场环境）
5. 笔记本、录音笔（记录用户反馈）
【调研要点】
1. 机房环境（温湿度、灰尘、供电）
2. 天馈系统（安装规范、接头防水）
3. 传输质量（误码率、时延）
4. 无线环境（扫频测试、干扰源）
5. 用户行为（话务模型、移动规律）
【对接人】 张志强（广东移动，全程陪同） 各地市移动技术骨干（当地向导）
列完清单，已经上午十点。林辰站起来活动肩膀，看向窗外——深圳的冬日阳光正好，洒在园区里那些年轻的榕树上。
“叮铃铃——”办公室的红色电话响了。
林辰接起来：“喂，华为GSm优化项目组。”
“林工吗？我是张志强。”电话那头是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李总从北京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全力配合你。听说你要跑现场？”
“张工好，”林辰精神一振，“是的，我打算明天开始，用两周时间跑五个典型场景。”
“好！我就喜欢实干的人！”张志强声音洪亮，“这样，我明天早上七点，开车到华为园区接你。车、司机、住宿、当地对接，全包在我身上！”
“太感谢了！”
“谢什么，都是为了网络好。”张志强顿了顿，“不过林工，我有个问题。”
“您说。”
“我们广东移动内部，对这个项目……有不少怀疑的声音。很多人觉得，三个月改善40%，是天方夜谭。你跑现场是好事，但要尽快出点阶段性成果，堵住那些人的嘴。”
“明白，”林辰说，“我跑现场不是漫无目的，是带着假设去验证，带着问题找答案。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形成初步分析报告。”
“那就好！”张志强爽朗笑道，“明天见！”
挂了电话，林辰深吸一口气。压力确实大，但压力也是动力。
下午，林辰去了一趟深圳华强北，买了调研装备：三部诺基亚手机（5110、6110、8810，不同型号覆盖不同频段）、一台二手的便携频谱仪（日本安立公司产，花了一万二，肉疼但必要）、还有胶卷和电池。
晚上回到宿舍，王哲和刘博已经在了——两人提着食堂打来的盒饭，还有三瓶珠江啤酒。
“践行。”刘博言简意赅。 “明天就开始跑了，今晚放松一下。”王哲把盒饭摆开——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算丰盛。
三人坐在宿舍的小桌旁，就着啤酒吃盒饭。1998年的深圳夜晚，窗外传来远处工地的施工声，还有楼下大排档的喧闹。
“辰哥，这次跑现场，你最大的担心是什么？”王哲问。
林辰想了想：“最担心的不是技术问题，是人的问题。移动内部有怀疑声音，各地维护人员可能不配合，甚至……有些地方可能不欢迎外人指手画脚。”
“带点烟，”刘博突然说，“维护老师傅，爱抽烟。递根烟，好说话。”
“有道理，”林辰记下，“还有呢？” “带点小工具，”王哲说，“螺丝刀、万用表、电工胶布。现场发现问题，能顺手帮他们修修小毛病，关系一下就拉近了。”
“这个更好。”林辰笑，“你们俩，一个懂人情世故，一个懂现场实操，绝配。”
正聊着，传呼机响了。林辰掏出来看，是苏晚晴发来的：“到深圳了吗？一切顺利？明天开始调研？”
他走到宿舍走廊，回拨。 “喂？”苏晚晴的声音传来，背景是图书馆的安静。 “到了，明天开始跑现场。”
“去哪些地方？” 林辰把五个场景说了一遍。苏晚晴听完，沉默了几秒：“粤北山区……听说那边路不好走，有些地方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你注意安全。”
“放心，移动有人全程跟着。”
“那也要小心。”她顿了顿，“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林辰压低声音，“等我这个项目做完，一定回北京多待几天。”
“嗯，我等你。”苏晚晴轻声说，“对了，张涛师兄下周一飞深圳，我让他直接联系你。”
“好，谢谢。”
“谢什么……”她声音更轻了，“早点休息，别太累。”
挂了电话，林辰心里暖暖的。异地恋很苦，但每次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所有的奔波都值得。
回到宿舍，王哲和刘博已经收拾完饭盒。王哲从包里掏出几样东西：一包红双喜香烟（虽然他们都不抽，但备用）、一盒创可贴、一小瓶风油精。
“带着，山区蚊虫多。”王哲说。 刘博则拿出一个自己改装过的多功能工具钳：“这个，好用。修设备，绑东西，都能用。”
林辰接过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心里感动：“谢了兄弟们。”
“客气啥，”王哲拍拍他肩膀，“辰哥，你这次要是真把40%的目标拿下了，咱们在华为就彻底站稳了。到时候，你想回启辰，还是留在华为，都有资本。”
“我想好了，”林辰说，“等这个项目做完，我要在华为内部推动一件事。”
“什么事？”
“成立一个‘创新实验室’，”林辰眼睛里闪着光，“专门研究通信和互联网的融合。把咱们在启辰做的产品思维、数据驱动，和华为的通信技术深度结合。到时候，哲哥你的智能天线，博哥你的自动化运维，都能找到更大的舞台。”
“这个好！”王哲兴奋了，“如果真能成，咱们就算在华为内部再造一个‘启辰’！”
“不是再造，”林辰摇头，“是嫁接。让互联网的思维，在通信的土壤上开花结果。”
三人又聊到深夜。窗外的深圳渐渐安静下来，但远处机场的夜航班机还在起降，划破夜空。
1998年的中国，每个人都在奔跑，每个城市都在生长。而他们，正站在时代的风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