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为内部公告栏贴出了一张崭新的A3纸,红头文件格式,标题是《关于成立“天网项目组”及任命林辰同志为项目经理的通知》。
文件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公章,任正非的签名龙飞凤舞——虽然是机打的,但在1998年的华为,这种规格的项目立项文件,一年也出不了几份。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
“林辰?哪个部门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工程师推了推眼镜,“战略部的?搞互联网那个?”
“就是他,”旁边有人接话,“听说才来一个月,就搞出这么大动静。”
“天网项目……名字挺唬人,做什么的?”
“GSm网络智能优化,”人群里冒出个声音,是无线业务部的人,“要在三个月内把天河区的‘三高’指标降20%。李一男亲自批的,预算一百二十万。”
“一百二十万?!”有人倒吸一口凉气,“1998年的一百二十万,够养一个三十人团队一年了!”
“所以才有意思,”那个无线业务部的人压低声音,“你们知道这项目动了谁的蛋糕吗?”
众人安静下来。
“动了网优部、运维部、还有设备部的蛋糕。”那人说,“如果这个‘智能优化平台’真成了,以后网络优化不用那么多人了,设备故障预测准了,维护工作量也少了。你说,那些部门的头头们,能坐得住吗?”
议论声嗡嗡响起。公告栏前的人群渐渐分成三拨:一拨是看热闹的年轻人,眼里闪着好奇和羡慕;一拨是中间派,持观望态度;还有一拨,是那些脸色不太好看的中年骨干——他们大多来自可能受影响的部门。
同一时间,四楼天网项目办公室。
林辰正带着团队开晨会,对楼下的风波一无所知。
“昨天我们分工明确了,”林辰站在白板前,上面贴着详细的时间表和责任矩阵,“今天是周五,我们需要完成三件事:周工把数据采集需求清单定稿,张师兄完成算法框架设计,哲哥搭好测试环境,博哥研究出多厂商接口的统一方案雏形。下午三点,我们带着这些成果,去参加第一次跨部门协调会。”
“协调会都有谁参加?”周峰叼着烟问——办公室里已经默许他抽烟了,条件是必须开窗。
“网优部、运维部、设备部、研发部,还有财务部。”林辰看着笔记本,“李总特意交代,第一次会他不出面,让我们自己应对。”
“这是考验,”张涛推了推眼镜,“看看我们有没有能力协调资源。”
“也是给反对派一个表达的机会,”王哲补充,“让矛盾早点暴露。”
刘博没说话,但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会议记录\/争议点\/应对方案”。他一向用行动说话。
正说着,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一个穿着行政部制服的小姑娘探头进来:“林工,这是各部门参会人员名单,韩经理让我送过来的。”
林辰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
名单上的人,他认识的不多,但职位都不低:网优部副部长赵建国(不是2012实验室那个赵工,是同名不同人)、运维部高级经理孙强、设备部接口组组长钱工、研发部无线软件组负责人周工(这次是女的)、财务部预算科科长李姐。
“阵仗不小。”周峰凑过来看,“赵建国我听说过,老网优了,在华为干了十年,从模拟网时代就开始搞优化。这人技术功底扎实,但思想保守,最讨厌别人动他的地盘。”
“孙强是运维部的实权人物,”王哲也了解情况,“他手底下管着三百多号维护工程师,如果我们的自动运维系统上线,他至少可以裁掉三分之一的人——当然,他不会这么说,他会说‘维护质量不能降低’。”
“设备部的钱工,”张涛想了想,“我跟他打过交道。人不错,但特别看重流程。要动设备接口,得走一大堆流程,他那里是第一关。”
“研发部的周工是女性?”林辰注意到这个细节。
“周慧敏,”刘博突然开口,“厉害。无线软件,核心代码,她写的。”
能让刘博说“厉害”的人,整个华为不超过十个。
林辰深吸一口气:“看来今天下午,是场硬仗。”
“怕什么,”周峰掐灭烟,“咱们有数据,有方案,有李总支持。”
“但李总今天不来,”林辰说,“就是要看看,离开他的支持,我们能不能站得住。”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
“那就让他们看看,”王哲推了推眼镜,“来自清华和互联网的降维打击,是什么样子。”
下午两点五十,305会议室。
林辰带着团队提前十分钟到场。他们特意选了靠窗的一排座位——不是主位,但视野好,能看清每个人的表情。
会议室里已经弥漫着茶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1998年的华为会议室,禁烟令还没严格执行,尤其是这种高层会议,烟灰缸是标配。
两点五十五,参会人员陆续进场。
第一个进来的是赵建国,五十岁左右,国字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蓝色夹克——典型的华为老干部打扮。他手里拿着个掉了漆的保温杯,进来后扫了一眼会议室,目光在林辰身上停了半秒,然后面无表情地在主位左手边坐下。
第二个是孙强,四十多岁,微胖,笑容可掬,但眼睛很小,看人时眯成一条缝。他跟每个人都打招呼,包括林辰:“林工,年轻有为啊!”热情得让人起疑。
第三个是钱工,瘦高个,戴着厚厚的眼镜,抱着一大摞文件,进来后直接摊在桌上,开始整理——典型的流程控。
周慧敏是第四个进来的,三十出头,齐耳短发,白衬衫黑裤子,干练利落。她没带水杯,只带了个笔记本,进来后对林辰点了点头,在赵建国对面坐下。
最后是财务部李姐,四十多岁,烫着卷发,手里拿着计算器——这是她的标志性道具。她一进来就抱怨:“会议室空调开太大了,费电!”
三点整,人到齐了。林辰扫了一眼,发现除了他们五个,其他部门来的都是负责人级别。这意味着,今天的会不是技术讨论会,而是资源协调会——甚至是权力博弈会。
“各位领导同事,下午好。”林辰起身,走到白板前,“我是天网项目经理林辰。首先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参会。今天会议的主要目的,是向大家汇报天网项目的初步方案,并讨论后续的资源协调事宜。”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
赵建国在喝茶,眼睛看着保温杯;孙强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但笔没动;钱工在翻文件;周慧敏抬头看着他,眼神专注;李姐在按计算器,哒哒哒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下面我先汇报项目概况。”林辰打开投影仪——这次换了个新的液晶投影仪,是上午刚申请的,开机速度快了不少。
屏幕上出现项目架构图。林辰用了十分钟,把昨天跟李一男汇报的内容精简了一遍:问题诊断、解决方案、三个阶段、预期效果。
讲完后,他看向众人:“我的汇报完了,请各位领导指教。”
会议室安静了三秒。
然后赵建国放下保温杯,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小林,你这个方案,我看了。”他没说“听了”,而是“看了”,意思是会前已经看过材料,“想法很好,很新颖。但是——”
这个“但是”一出来,会议室的气氛立刻变了。
“但是,你太理想化了。”赵建国说,“GSm网络优化,我干了十二年。从模拟网到数字网,从tAcS到GSm,我亲手调过的基站,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知道优化最难的是什么吗?”
他看向林辰,不等回答,自己说:“不是技术,是现场。是每个基站的天线朝向不一样,是每栋楼的建筑材料不一样,是每个地方的电磁环境不一样。这些‘不一样’,你的算法能算出来吗?”
问题很尖锐,直指方案的核心弱点。
林辰正要回答,孙强接话了,依旧是笑眯眯的:“赵工说得对。而且啊,林工,你考虑过安全风险吗?
我们运维部三百多个兄弟,每天奋战在一线,为什么?
因为设备在现网运行,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你的‘自动执行’,万一指令发错了,把整个基站的参数改乱了,导致大规模掉话,这个责任谁负?”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当然,我不是说你们的方案不行,我是说,要谨慎,要非常谨慎。”
钱工推了推眼镜,翻出一份文件:“林工,如果要动设备接口,需要走流程。这是华为的设备接口变更管理规范,一共七章三十六条。首先需要提交变更申请,然后进行安全评估,接着是技术评审,再然后是……”
他念了足足两分钟流程。总结起来就是:没三个月,别想动接口。
周慧敏一直没说话,等钱工说完,她才开口,声音清晰冷静:“林工,从技术角度,你的架构设计是合理的。但是,你计划一个月内完成一百个基站的数据采集部署,这个时间太紧了。
我们研发部现有的代理程序,单站部署平均需要两个小时,这还是顺利的情况下。
一百个站,两百个工时,按每天八小时算,需要二十五天——这还不包括协调时间、交通时间、意外情况处理时间。”
她给出具体数据,比前几人的泛泛而谈更有说服力。
最后是李姐,她放下计算器:“一百二十万预算,我看了明细。硬件采购占三十万,人力成本占四十万,差旅和其他费用占五十万。林工,你们团队五个人,三个月人力成本四十万,平均每人每月两万六。1998年,深圳平均工资是一千二。这个数字,我需要合理解释。”
五个部门,五个问题:技术可行性、安全风险、流程障碍、时间压力、成本质疑。
问题一个比一个具体,一个比一个难回答。
王哲在后面悄悄戳了戳林辰的后背,意思是“要不要我们上”。林辰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
“感谢各位领导的提问,这些问题都非常关键。”他先肯定对方,这是谈判技巧,“我一个个回答。”
“首先,赵工提出的现场差异性问题。”林辰在白板上画了个基站示意图,“确实,每个基站的环境都不同。但正因为不同,才需要数据驱动。我们的方案不是用一套参数适应所有基站,而是为每个基站建立独立的‘数字孪生’模型。”
他写下“数字孪生”四个字——1998年,这个词还没流行。
“简单说,就是通过实时数据,为每个基站建立一个虚拟镜像。在这个镜像里,我们可以模拟各种优化方案,预测效果,然后选择最优方案下发。这样既考虑了现场差异,又保证了优化效果。”
赵建国皱眉:“‘数字孪生’……概念不错,但实现得了吗?”
“这就是我们需要数据的原因,”林辰说,“而且,我们不是从零开始。周工刚才提到代理程序部署需要两小时,这个时间我们可以压缩——通过预配置模板、自动化脚本,目标是把单站部署时间压缩到三十分钟以内。”
周慧敏眼睛一亮:“三十分钟?怎么做?”
“这是我们接下来的技术细节,”林辰说,“会后我可以跟您单独讨论。”
“第二个问题,孙总提到的安全风险。”林辰在白板上写了个金字塔,“我们设计了三层安全防护:底层是模拟验证,所有指令必须先在数字孪生环境跑通;中层是人工审核,初期所有指令都需要二级审批;顶层是权限控制,关键参数禁止自动修改。”
他调出一个界面原型——是刘博昨晚熬夜做的:“这是我们的指令审核界面。每个指令都有完整的操作日志,谁发的、谁批的、什么时候执行的、执行结果如何,全程可追溯。如果出问题,可以一键回滚到上一个安全状态。”
孙强眯着眼睛看屏幕,没说话。
“第三个问题,钱工的流程。”林辰转向钱工,“流程必须遵守,但流程可以优化。我们建议成立一个联合工作组,设备部、研发部、天网项目组各派一人,专门负责接口变更事宜。三人小组并行工作,缩短流程时间。”
他给出具体方案:“初步估算,如果走标准流程,需要三个月;如果成立联合工作组,可以压缩到一个月。”
钱工推了推眼镜:“这个……需要请示领导。”
“第四个问题,时间压力。”林辰看向周慧敏,“周工说得对,一个月一百个站,压力很大。
所以我们需要支援——从广东办事处抽调五名实施工程师,由我们统一培训。五个人,每人每天完成两个站的部署,十天就能完成一百个站。”
他顿了顿:“而且,我们不是一次性铺开。先做十个站的试点,验证方案,总结经验,再大规模推广。这样即使有问题,影响范围也有限。”
周慧敏点头:“这个方法可行。”
“第五个问题,李姐的成本。”林辰调出成本明细表,“人力成本四十万,包括:核心团队五人工资、实施团队五人补贴、临时人员费用。
平均每人每月两万六,是因为这个项目需要高强度投入——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每周工作六天。按实际工时算,时薪并不高。”
他补充道:“而且,如果项目成功,每年能为广东移动节省运维成本三千万以上。一百二十万的投入,四个月就能收回。从投资回报率看,这是划算的。”
五个问题,五个回答。每个回答都有具体方案、有数据支撑、有可行性分析。
会议室再次安静下来。
赵建国端起保温杯,又放下:“小林,你说得都有道理。但我要问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最狠。成功了皆大欢喜,失败了谁来担责?
林辰沉默了三秒,然后说:“如果失败,我承担全部责任。我会向公司提交辞呈。”
这话一出,连周峰都吓了一跳——太狠了。
“但是,”林辰话锋一转,“我认为不会失败。因为我们的方案有扎实的技术基础,有清晰的实施路径,有优秀的团队执行。而且……”
他看着在座的每个人:“而且这个项目不仅仅是为了华为,更是为了证明,中国的通信人,能用创新的方法,解决世界级的难题。如果我们连试都不敢试,那就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后面。”
这话说得很重,很热血。1998年的华为,最不缺的就是热血。
赵建国看了林辰很久,最后叹了口气:“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光有冲劲不够,得有真本事。”
“那就用真本事说话,”林辰说,“请给我们三个月时间。”
孙强突然笑了:“林工,你这话说得,我都快被你说服了。行,我们运维部可以配合,但要签安全协议——出了事,你们负全责。”
“可以。”林辰毫不犹豫。
钱工推了推眼镜:“联合工作组的事,我回去汇报。如果领导同意,下周一可以启动。”
周慧敏合上笔记本:“研发部支持。代理程序优化,会后我们详细讨论。”
李姐按下计算器最后一个键,抬起头:“预算我可以批,但每个月要提交详细支出报告。超支一分钱,项目暂停。”
五个部门,五个条件。
虽然苛刻,但至少,门开了。
林辰深吸一口气:“感谢各位领导支持。我们会用行动证明,这个项目值得做,也能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