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凌晨一点零七分。
广州天河区某招待所,303房间。林辰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梦里全是代码——数据流、指令流、算法循环,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技术风暴。
他已经连续工作十八天,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时,身体处于随时可能崩溃的边缘,但大脑停不下来。
“嗡嗡嗡——嗡嗡嗡——”
床头柜上的摩托罗拉传呼机突然疯狂震动,绿色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一条,两条,三条……短短十秒内,屏幕上堆满了未读信息提示。
林辰猛地坐起,心脏狂跳。这个传呼机是天网项目专用,知道号码的人不超过二十个,深更半夜集体轰炸,只有一个可能:出事了。
他抓过传呼机,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
第一条信息来自周峰,发送时间00:58:“辰哥,天河城基站失联,所有数据流中断。已尝试远程重启,无效。现场维护人员正在赶往。”
第二条来自张志强,发送时间01:02:“林工,天河城商圈大面积通信中断,客服被打爆!你们那个参数调整到底做了什么?!”
第三条来自王哲,发送时间01:05:“监控显示,基站瘫痪前最后一条指令是我们发的:功率控制参数调整。辰哥,情况不妙。”
第四条来自刘博,发送时间01:07:“已到天河城楼下。现场有移动维护车三辆,警车一辆。围观人群很多。”
林辰盯着屏幕,脑子里快速计算:天河城基站是他们扩大试点后部署的第二十八个站,昨晚八点完成数据采集代理安装,十一点完成第一次自动优化——调整了功率控制参数,目的是解决商场内多径干扰问题。调整幅度在安全范围内,模拟验证通过,人工审核通过。
理论上不应该出问题。
但现实是:基站瘫痪了,商圈通信中断了。
他翻身下床,冷水洗脸,镜子里的人眼睛布满血丝,下巴胡茬参差。套上那件灰色夹克时,手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肾上腺素飙升的反应。
走廊里,隔壁304的门也开了。张涛穿着睡衣冲出来,眼镜歪在脸上,手里攥着传呼机:“林辰,出事了!”
“我知道,”林辰快步走向楼梯,“周峰他们呢?”
“已经在现场了,”张涛跟上来,“王哲在酒店用笔记本远程监控,说基站状态是‘致命故障’,所有板卡告警。”
两人冲下楼梯。招待所值班大爷被吵醒,睡眼惺忪地探出头:“大半夜的,干啥呢?”
“急事!”林辰扔下一句,冲出大门。
十二月的广州凌晨,气温降到十度以下,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林辰跑到路边,挥手拦车——1998年,凌晨一点的广州,出租车不多。
等了三分多钟,终于拦到一辆红色夏利。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正听着电台里的午夜情感节目。
“天河城,快!”林辰拉开车门。
“这么晚去天河城?”司机看了眼后视镜,“商场早关门了。”
“基站故障,抢修。”
司机没再多问,一脚油门,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电台里主持人用粤语说着:“人生就像夜里的出租车,你不知道下一站会上来什么人……”
林辰没心情听。他拿出大哥大,拨通周峰的电话。
“喂?”周峰的声音在风噪中显得很急促,“辰哥,你在路上了?”
“二十分钟到。现在什么情况?”
“基站彻底瘫了,”周峰那边传来风声,他应该也在室外,“我爬到楼顶看了,设备柜所有指示灯全红,电源模块烫得能煎鸡蛋。移动的维护人员说,可能是硬件故障。”
“硬件故障?”林辰皱眉,“昨晚还好好的。”
“所以诡异啊,”周峰压低声音,“更诡异的是,我在机房里发现了个东西。”
“什么?”
“一根断了的接地线。”
林辰心头一沉。接地线断了,意味着设备失去保护,雷击、浪涌、静电都可能造成硬件损坏。但问题是,他们昨晚部署时,接地线是完好的——刘博亲自检查过。
“人为的?”林辰问。
“不像自然断裂,”周峰说,“断口整齐,像是被剪断的。”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天河城西门。林辰扔给司机五十块钱:“不用找了!”
推开车门,眼前的景象让林辰倒吸一口凉气。
天河城西门广场,凌晨一点三十五分。
三辆广州移动的工程车呈品字形停在楼下,车顶的警示灯旋转着红蓝光。一辆警车停在旁边,两名警察正在维持秩序——其实没什么秩序可言,广场上聚集了至少两百人,大部分是商户和住客,举着手机(1998年能用得起手机的都是有钱人)大声嚷嚷:
“我店里报警器连不上网了!”
“顾客付不了款,说是刷卡机没信号!”
“我老婆要生了,120打不通!”
混乱,嘈杂,焦虑。1998年,移动通信刚刚普及,人们对信号的依赖还没那么深,但天河城这种高端商圈,已经是“无信号不成活”的状态。
林辰挤进人群,看到周峰和张涛已经在了。周峰蹲在工程车旁,正用万用表测着什么;张涛在跟移动的维护人员交涉,但对方脸色很难看。
“林工!”张志强从人群中挤过来,这位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广东汉子此刻脸色铁青,“你看看!整个商圈,三千多商户,几万消费者,现在全没信号!明天怎么办!客服热线被打爆了,市公司领导都惊动了!”
“张工,我们正在查原因。”林辰努力保持冷静。
“原因?”张志强指着楼顶,“原因就是你们昨晚调了参数!调完三个小时,基站就瘫了!这还用查吗?”
这话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见了。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林辰身上——怀疑的、愤怒的、看热闹的。
“张工,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林辰说,“让我先上机房看看。”
“看?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穿着移动工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胸牌上写着“广州移动网络维护部 李峰”,“设备已经烧了,板卡全毁。你们华为得负责!”
李峰,林辰记得这个人。上周开协调会时,他是孙强带来的技术骨干之一,当时就对天网项目表示怀疑。
“李工,设备具体什么情况?”林辰问。
“电源模块烧毁,基带板冒烟,射频板估计也完了,”李峰冷笑,“一套设备三十多万,你们华为得赔。还有商圈的损失,你们也得赔。”
这话把责任全推过来了。周围人群嗡嗡议论:“原来是华为搞的鬼!”
“私营企业就是不靠谱!”
“以后不用华为了!”
林辰没接话,转头对周峰说:“带我上机房。”
“林工!”李峰拦住,“设备现在是故障状态,你们不能动,要等我们技术鉴定。”
“我就是技术鉴定,”林辰看着他,“如果真是我们的问题,我认。但如果不是,也得搞清楚。”
两人对峙了几秒。张志强叹了口气:“让林工上去吧,总得让人家看看。”
李峰哼了一声,让开路。
爬上三十八层楼顶,冷风呼啸。
机房的门开着,里面飘出刺鼻的焦糊味。林辰走进去,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设备柜门敞开,最上层的电源模块外壳烧黑变形,旁边的基带板表面有烧灼痕迹,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青烟。
周峰蹲在设备旁,手里拿着万用表和螺丝刀:“我初步检查了,电源模块内部短路,导致输出电压飙升,烧了基带板。但诡异的是,短路点很集中,像是瞬间大电流冲击造成的。”
“瞬间大电流?”林辰蹲下,“雷击?”
“昨晚没打雷,”周峰指着窗外,“而且避雷针是完好的。”
林辰看向墙角那根断了的接地线——铜线,手指粗,断口在距离端子十厘米处。他走过去捡起来,断口果然整齐,不像自然老化断裂。
“刘博昨晚检查时,接地线是好的?”林辰问。
“我亲眼看他检查的,”周峰说,“万用表测了接地电阻,0.8欧姆,合格。他还用扳手紧了紧端子。”
林辰把断线揣进兜里:“机房钥匙谁有?”
“移动维护部有一把,我们有一把,”周峰说,“昨晚我们走的时候锁了门,钥匙在我这儿。”
“门锁有被破坏的痕迹吗?”
周峰走到门边仔细看:“没有,锁是好的。”
也就是说,有人用钥匙开门进来,剪断了接地线,然后锁门离开。而能拿到钥匙的,只有移动维护部和天网项目组。
“监控呢?”林辰问。
“楼里监控只到电梯厅,楼顶没有,”周峰摇头,“这是老问题了,很多基站楼顶都没监控。”
线索断了。或者说,线索指向了一个让人不敢深想的方向。
楼下传来警笛声——又来了两辆警车。林辰走到楼顶边缘往下看,广场上的人更多了,媒体的采访车也到了,摄像机的灯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辰哥,现在怎么办?”张涛爬上来,气喘吁吁,“下面乱套了,记者要采访,商户要说法,移动的人说要暂停项目。”
“暂停项目?”林辰心头一紧。
“张志强接了个电话,听口气是市公司领导,”张涛说,“说是要成立调查组,在天河城事件查清之前,天网项目所有工作暂停。”
话音刚落,林辰的大哥大响了。来电显示:李一男。
他深吸一口气,接起来:“李总。”
“林辰,”李一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越是这样越让人紧张,“天河城的事,我知道了。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二十四小时内查明原因,解决问题;第二,项目暂停,你回深圳述职。”
“我选第一。”林辰毫不犹豫。
“好,”李一男说,“但我要提醒你,现在情况很复杂。赵建国和孙强已经给我打了电话,要求暂停项目。移动那边也有压力。如果二十四小时内你拿不出让人信服的解释,不仅项目要停,你在华为的职业生涯也可能受影响。”
“我明白。”
“另外,”李一男顿了顿,“我已经让深圳总部派人过去支援,带备用设备。但设备运输、安装、调试,至少需要八小时。这八小时里,商圈不能没信号。”
“移动那边应该有应急通信车。”
“有,但容量不够,”李一男说,“天河城这种地方,至少需要三辆应急车才能勉强覆盖。广州移动现在能调动的只有一辆。”
这就是雪上加霜。设备坏了,应急能力不足,时间紧迫,舆论压力大。
“李总,我需要授权,”林辰说,“调查期间,我可以调用项目所有资源,包括查看基站日志、访问维护记录、询问相关人员。”
“给你,”李一男说,“但记住,二十四小时。从现在开始计时。”
电话挂了。林辰看了眼表:凌晨两点十分。
二十四小时,到明天凌晨两点十分。
他走到楼顶边缘,看着下面闪烁的警灯和涌动的人群。冷风吹在脸上,带来清醒,也带来寒意。
“周峰,张涛,”他转身,“咱们分头行动。周峰,你负责技术排查,彻底检查设备损坏原因,我要知道到底是硬件故障还是人为破坏。张涛,你回酒店,调取昨晚到今晨的所有数据日志,包括基站性能数据、我们的操作日志、甚至周围基站的干扰数据——我要完整的证据链。”
“那你呢?”两人问。
“我去对付下面那些人,”林辰说,“记者、商户、移动的领导。在我查出真相之前,得先把场面稳住。”
凌晨两点五十,天河城西门广场临时拉了条警戒线。线内是技术人员和警察,线外是商户、住客、记者,还有越来越多看热闹的路人。
林辰站在一辆工程车的车顶上,手里拿着个扩音器——从警察那里借的。
“各位,我是华为天网项目经理林辰。”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去,在凌晨的广场上回荡,“关于天河城基站故障,我向大家保证:第一,华为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恢复通信;第二,华为会承担因此造成的合理损失;第三,华为会彻底查明故障原因,给公众一个交代。”
下面炸开了锅。
“二十四小时?我等不了!”
“我的生意损失谁赔?”
“是不是你们技术不行?”
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来。林辰举起手,示意安静:“我知道大家着急,我们也着急。但解决问题需要时间。现在,我们已经调集了应急通信车,正在路上。同时,深圳总部的备用设备也已经出发。在备用设备到位前,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恢复部分通信。”
他顿了顿,加了一句:“另外,我以个人名誉担保,如果故障是我们的责任,我会引咎辞职。”
这话一出,现场安静了几秒。1998年,敢这样承诺的企业负责人不多。
一个记者挤到前面:“林工,有传言说故障是你们昨晚调整参数造成的,是真的吗?”
“参数调整是在安全范围内进行的,且通过了多重验证,”林辰说,“但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在调查结果出来前,我不会下任何结论。”
“那如果调查出来是你们的问题呢?”
“该承担的责任,我们绝不推卸。”
又一个商户喊道:“我的店一晚上损失好几万,你们赔吗?”
“如果故障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赔,”林辰说,“但需要提供损失证明。明天早上九点,我们会在这里设临时登记点,大家凭相关证明登记。”
答得有里有面,不卑不亢。下面的人群虽然还有抱怨,但情绪缓和了不少。
这时,一辆白色的应急通信车开进广场——车顶上架着天线,车身印着“中国移动应急通信”。车停下,几个维护人员开始架设设备。
林辰跳下车顶,走过去。带队的是个老师傅,姓陈,林辰认识——上周在石牌村基站见过。
“陈师傅,辛苦了。”
“林工,”陈师傅点点头,“一辆车只能覆盖西门这一片,东门和北门还是没信号。”
“能覆盖多少算多少,”林辰说,“备用设备八小时后到,到时候就能全面恢复。”
“八小时……”陈师傅看了看广场上的人群,“这些人能等八小时吗?”
“不能等也得等,”林辰说,“对了陈师傅,昨晚到今天凌晨,您在天河城附近值班吗?”
“我昨晚八点下班,”陈师傅说,“今早一点接到通知才赶过来。”
“那昨晚谁值班?”
“李峰,”陈师傅压低声音,“他带两个新人。不过……”
“不过什么?”
陈师傅犹豫了一下:“不过昨晚十一点多,我回家路上,看到李峰的车往天河城方向开。我当时还想,他不是下班了吗?”
林辰心头一动:“您确定?”
“确定,他那辆白色桑塔纳,车牌尾号668,我认识。”
线索。虽然还不能证明什么,但至少有了方向。
“陈师傅,这话您能跟调查组说吗?”
“我……”陈师傅犹豫了,“林工,我只是个普通工人,不想惹麻烦。李峰是孙经理的人,我得罪不起。”
这就是基层的现实。林辰理解:“那这样,您不用出面,我另外想办法。”
正说着,张志强走过来,脸色还是很难看:“林工,市公司领导来了。”
林辰抬头,看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广场外,下来三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西装,气场很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拎着公文包;还有一个年轻人,拿着笔记本。
“那位是市公司王副总,”张志强小声说,“分管网络建设。旁边女的是他秘书,男的是助理。”
王副总走过来,目光扫过现场,最后落在林辰身上:“你就是华为的项目经理?”
“王总好,我是林辰。”
“林工,情况我都知道了,”王副总语气平静,但带着压力,“天河城是广州的地标商圈,通信中断影响很坏。市里领导都过问了。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什么时候能恢复?原因是什么?责任在谁?”
问题直接,不留余地。
“王总,应急通信车已经到位,西门区域信号正在恢复,”林辰说,“备用设备八小时后到,届时全面恢复。故障原因正在调查,初步判断可能是硬件故障,但具体原因需要进一步排查。至于责任,在调查结果出来前,我们华为愿意先行承担恢复通信的所有成本。”
回答得很周全,既给出了时间表,又没推卸责任。
王副总盯着林辰看了几秒:“林工,你比我想象的年轻。但年轻不是借口。这件事处理不好,不仅你们项目要停,华为在广州的业务也会受影响。”
“我明白。”
“我给你二十四小时,”王副总说,“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看到通信完全恢复,还要看到详细的故障分析报告。”
又是二十四小时。压力层层加码。
“另外,”王副总补充,“调查期间,我们移动会派人全程参与。希望华为方面积极配合。”
这是要监督,也是要制衡。林辰点头:“一定配合。”
王副总带着人走了,去跟现场的警察和商户沟通。张志强留下来,叹了口气:“林工,这次麻烦大了。王副总出了名的严格,他要的报告,一点瑕疵都不能有。”
“张工,您相信是我们搞坏的吗?”林辰突然问。
张志强愣了愣:“技术上,我不懂。但直觉上……我觉得不像。你们昨晚的操作我看了记录,很规范,幅度也小,不应该出这么大问题。”
“那您觉得可能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张志强摇头,“但我在移动干了十五年,见过太多怪事。有时候设备就是莫名其妙坏了,有时候……是人为的。”
他没把话说透,但意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