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林辰回到招待所。
王哲在房间里等着,笔记本电脑连着打印机,满地都是打印出来的数据纸。
“辰哥,”王哲眼睛通红,“我分析了昨晚所有的数据日志,发现几个异常点。”
“说。”
“第一,基站瘫痪前五分钟,接收到了一个异常指令,”王哲调出日志,“指令内容是‘强制重启基带板’,但这个指令不是我们系统发的,也不是移动网管发的,来源显示是‘本地控制台’。”
本地控制台,意味着有人在机房现场,通过串口线直接连接设备,手动输入指令。
“指令时间?”林辰问。
“凌晨零点五十三分。”
“基站瘫痪时间?”
“零点五十八分。相隔五分钟。”
“第二,”王哲翻出另一份数据,“在强制重启指令发出前十分钟,基站的接地电阻值从0.8欧姆飙升到50欧姆以上。这个数据是我们的环境监控模块采集的,采样频率是一分钟一次。”
林辰拿出兜里那根断了的接地线:“接地线被人剪断了。”
“对,”王哲点头,“剪断接地线,导致设备失去保护。然后有人通过本地控制台强制重启基带板,在重启瞬间,电源浪涌击穿板卡——这是典型的破坏手法。”
“谁能进机房?”
“钥匙有两把,我们一把,移动维护部一把,”王哲说,“我们这边钥匙一直在周峰身上,昨晚他回酒店后就没出去过,酒店监控可以证明。那只能是移动那边的人。”
林辰想起陈师傅的话:昨晚十一点多,看到李峰的车往天河城方向开。
“第三,”王哲调出最后一份数据,“最诡异的在这里。我对比了周围基站的干扰数据,发现天河城基站瘫痪前,周围三个基站的干扰水平都有异常升高——像是有人故意释放干扰信号。”
“故意干扰?”林辰皱眉,“为了什么?”
“为了制造混乱,”张涛推门进来,他刚从楼顶下来,一身灰尘,“我查了设备损坏情况,发现烧毁最严重的是基带板,但射频板其实没完全坏,只是保护电路动作了。如果及时维修,射频板还能用。”
“也就是说,破坏者不想彻底毁掉设备,只是想制造故障?”林辰问。
“对,”张涛点头,“而且手法很专业:剪断接地线,制造隐患;在话务低峰期(凌晨)强制重启,利用浪涌损坏板卡;释放干扰信号,让周围基站也受影响,扩大故障范围——这是内行人的做法。”
房间里安静下来。三个人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不敢说出口的结论:这不是意外,是人为破坏。而且破坏者很可能是移动内部的人,甚至是维护部的人。
动机?阻止天网项目?打压华为?还是个人恩怨?
“现在怎么办?”王哲问,“直接告诉移动那边,说是他们的人搞破坏?”
“不行,”林辰摇头,“没有直接证据。李峰完全可以说自己在家睡觉,陈师傅的目击证词不够硬。钥匙在维护部,谁都有可能拿到。机房没监控,无法证明谁进去过。”
“那怎么查?”
林辰在房间里踱步,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周峰留下的。凌晨四点半,窗外还是漆黑一片,但东方已经有一线微光。
“两条路,”林辰停下,“第一条,技术复原。尽快修复基站,恢复通信,用结果说话。第二条,设个局。”
“设局?”
“破坏者既然出手了,很可能还有后手,”林辰说,“我们假装调查陷入僵局,放出风声说可能是设备本身质量问题。然后……”
他压低声音,说了个计划。
王哲和张涛听完,眼睛都亮了:“这招可以!”
“但风险也大,”林辰说,“如果对方不上钩,我们就白忙活。而且时间很紧,只有二十四小时。”
“搏一把,”张涛推了推眼镜,“总比坐以待毙强。”
正说着,大哥大响了。是周峰。
“辰哥,有好消息,”周峰的声音透着疲惫,但很兴奋,“射频板没全坏,保护电路动作及时,核心芯片是好的。我换了几个烧毁的电容和电阻,现在射频板能工作了。”
“那基带板呢?”
“基带板废了,但深圳总部带来的备件里有,”周峰说,“关键是电源模块,那个必须换新的。备用设备车到哪里了?”
林辰看了眼表:“应该到东莞了,预计早上七点到广州。”
“七点……”周峰计算着,“设备运上楼,安装,调试,最快也要十点才能恢复。还有三小时。”
“应急通信车呢?”
“覆盖了西门和南门,但东门和北门还是不行,”周峰说,“而且容量不够,很多人打电话还是忙音。”
三小时,还有得熬。
但至少,技术复原的路走通了。
清晨六点,天蒙蒙亮。
林辰走出招待所,街边的早餐摊已经支起来了,蒸笼冒着白气,肠粉的米香飘在晨雾里。他买了三份肠粉,加蛋加肉,打包带回房间。
王哲和张涛还在分析数据,看到肠粉,才意识到自己饿了一晚上。
“先吃饭,”林辰说,“吃完才有脑子干活。”
三人围着小桌子吃肠粉。米浆细腻,酱油香甜,热乎乎的下肚,疲惫感缓解了些。
吃到一半,大哥大响了。林辰看了眼来电显示,是深圳的号码。
“喂?”
“林辰,我任正非。”
林辰手一抖,肠粉差点掉桌上。王哲和张涛也停下筷子,屏住呼吸。
“任总。”
“天河城的事,一男跟我汇报了,”任正非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你现在压力很大,我知道。但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您说。”
“第一,华为从创业到今天,遇到的危机比这个大得多。c&c08交换机研发时,我们连续失败了十七次,差点把公司搞垮。但最后我们成了。为什么?因为相信技术,相信团队,相信方向是对的。”
林辰握紧电话。
“第二,如果这次真是我们的问题,该认错认错,该赔偿赔偿。但如果不是我们的问题,你也不用怕。华为不怕竞争,不怕质疑,更不怕有人使绊子。”
这话给了林辰定心丸。
“任总,故障原因还在查,但初步判断可能是人为破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有证据吗?”
“间接证据有,直接证据还在找。”
“那就找,”任正非说,“但记住,找证据的同时,先把通信恢复了。用户不管你们内部怎么斗,他们只关心手机能不能打通。”
“明白。”
“好,就这样。需要什么支持,直接给我打电话。”
电话挂了。林辰放下大哥大,手心里全是汗。
“任总亲自打电话……”王哲喃喃道,“咱们这项目,闹得够大的。”
“因为意义大,”张涛说,“成了,就是行业标杆;败了,就是反面教材。”
正说着,第二个电话来了。是苏晚晴。
林辰走到窗边接起来。
“林辰,我看到新闻了,”苏晚晴的声音很着急,“广州天河城基站故障,说是华为的项目造成的。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项目有事。”
“严重吗?”
“严重,但还能处理。”林辰顿了顿,“你怎么知道的?北京也报道了?”
“新浪网上有简讯,”苏晚晴说,“虽然篇幅不大,但标题很吓人:‘华为智能优化项目导致广州地标商圈通信中断’。陈浩他们看到了,赶紧告诉我。”
1998年,新浪网刚成立不久,但已经在知识分子中有了影响力。消息传得真快。
“别担心,我能处理。”林辰说。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苏晚晴轻声说,“但我知道,你一定能处理好。因为你从来不会被打倒。”
这话很简单,但给了林辰力量。
“等我处理完,回北京看你。”
“嗯,我等你。”
第三个电话紧接着来了。是李一男。
“林辰,备用设备车已经进广州了,七点准时到天河城。我派了研发部最好的硬件工程师跟车,他叫赵工,你见过——就是2012实验室那个赵工。”
赵建国?2012实验室的元老亲自来了?这支援力度够大。
“另外,”李一男说,“我已经跟移动集团高层沟通了,他们同意成立联合调查组,但要求华为和移动各派三人,今天上午九点开始调查。你是华为方组长。”
“调查组今天就开始?”
“对,所以你要在九点前,拿出初步的分析报告,哪怕只有三页纸,”李一男说,“报告要客观,但也要有倾向性——倾向于是意外,不是人为。明白吗?”
“明白。”林辰知道李一男的用意:在直接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先定性为意外,稳住局面,争取时间。
“还有,赵建国和孙强今天也会到广州,”李一男说,“他们说是来‘指导工作’,实际上是来施压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们什么时候到?”
“上午十点的飞机,十二点到。”
时间表排满了:七点设备到,八点开始安装,九点调查组开会,十点赵建国孙强到,十二点前要恢复通信,下午要写详细报告,晚上要应对各种质询……
二十四小时,每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早晨七点整,一辆厢式货车开进天河城广场。车身上印着“华为技术”四个大字,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人。领头的是赵工——2012实验室的赵建国,不是网优部那个赵建国。他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华为的深蓝色工装,一下车就问:“林辰呢?”
“赵工!”林辰迎上去,“辛苦了,这么远赶过来。”
“设备在哪?”赵工直奔主题,“先看现场。”
一行人上楼顶。赵工看到烧毁的设备,蹲下仔细检查了十分钟,然后站起来:“电源模块内部短路,基带板烧毁,射频板保护电路动作——典型的浪涌击穿。但为什么会有浪涌?”
他看向林辰。林辰把那根断了的接地线递过去。
赵工接过,看了看断口:“人为剪断的。什么时候断的?”
“应该是昨晚,”林辰说,“我们昨晚八点离开时还是好的。”
“钥匙谁有?”
“我们一把,移动维护部一把。”
赵工点点头,没再问。他开始指挥带来的两个工程师拆卸损坏设备,安装新设备。动作熟练,配合默契,一看就是老手。
林辰在旁边帮忙。换设备时,他发现了一个细节:新设备的外壳上,有一个不起眼的标签,写着“测试样品,非商用”。
“赵工,这是测试设备?”林辰小声问。
“对,”赵工一边拧螺丝一边说,“商用设备库存不够,我从实验室调了测试机。性能一样,就是没经过长时间老化测试。但应急用,够了。”
这就是华为的风格:关键时刻,不拘小节,解决问题优先。
安装进行到一半时,楼下传来喧哗声。林辰走到楼顶边缘往下看,发现又来了几辆车,下来一群人——为首的是赵建国(网优部)和孙强,他们提前到了。
两人抬头看到林辰,赵建国招了招手,示意下来。
林辰下楼。赵建国和孙强站在广场中央,周围跟着几个下属,气场十足。
“林工,情况怎么样?”赵建国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备用设备正在安装,预计十一点前恢复通信,”林辰说,“故障原因初步判断是接地线断裂导致浪涌击穿。”
“接地线怎么会断?”
“断口整齐,像是人为剪断的。”
这话一出,旁边的孙强笑了:“林工,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破坏?”
“我说的是事实,”林辰说,“断口在这里,大家可以看。”
他把断线递过去。赵建国接过仔细看,孙强也凑过来。
两人看了几秒,对视了一眼。
“就算是人为剪断,也不能证明什么,”孙强说,“可能是小偷偷铜线,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关键是,为什么偏偏在你们调整参数后出问题?”
“时间上确实是巧合,”林辰说,“但技术上讲,参数调整和接地线断裂没有因果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赵建国开口,“调查组九点开会,到时候再讨论。现在,带我们去机房看看。”
林辰带着他们上楼顶。赵工正在安装最后一个模块,看到赵建国和孙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赵建国仔细检查了损坏设备和新设备,又看了机房环境,最后问:“林工,你们昨晚调整参数的记录,有吗?”
“有,完整的操作日志。”
“给我看看。”
林辰从王哲那里拿来打印好的日志。赵建国一页页翻看,看得很仔细。
看了五分钟后,他抬起头:“参数调整幅度很小,确实在安全范围内。从技术上讲,不应该导致设备损坏。”
这话让林辰有些意外——赵建国居然说了句公道话。
但孙强马上接话:“技术是一回事,实际是另一回事。也许你们的软件有bug,也许设备当时已经处于临界状态,一个小的调整就引发了连锁反应。”
“这个可能性有,但很小,”赵工突然开口,“我是搞硬件的,我看设备损坏的痕迹,明显是瞬间大电流冲击造成的。参数调整不会产生这种冲击。”
两位赵工——网优部的赵建国和2012实验室的赵工,一个软件一个硬件,意见居然一致。
孙强脸色不太好看,但没再反驳。
设备安装继续进行。上午九点,新设备安装完毕,开始加电测试。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赵工按下了电源开关。
设备指示灯依次亮起:电源绿灯、控制板黄灯、基带板绿灯、射频板绿灯……
“加电正常,”赵工说,“现在加载软件。”
软件加载需要十分钟。这十分钟里,楼下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商户们听说快恢复了,都跑过来等着。
九点十分,软件加载完成。赵工连接测试手机,拨号。
“嘟——嘟——”
通了!
楼下一片欢呼。虽然只是测试通话,但意味着设备基本功能恢复了。
接下来是优化调试。赵工调整了天线参数、功率参数、切换参数,然后用测试手机在商圈各个位置测试信号。
九点半,测试完成。赵工宣布:“通信恢复,信号质量良好。”
消息传下去,广场上的人群爆发出掌声和欢呼。商户们赶紧掏出手机测试,一时间,“喂喂喂”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辰长舒一口气。第一关过了:通信恢复了。
但第二关马上就来:九点四十,联合调查组会议,在天河城五楼的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