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招待所房间。
王哲和张涛还在分析数据。他们把从李峰电脑恢复出来的监控工具,放在测试环境里运行,观察它的行为。
工具运行起来很安静,没有界面,只有一个后台进程。它每分钟采集一次系统数据:cpU使用率、内存占用、网络流量、进程列表……然后打包加密,通过http协议发送到一个远程服务器。
服务器的Ip正是爱立信广州办事处的内网地址:192.168.10.205。
“这个工具写得不错,”张涛一边看反编译代码一边说,“用了多线程,数据压缩,加密传输。不是业余水平。”
“能追踪到具体的接收人吗?”林辰问。
“难,”王哲说,“Ip是内网地址,出了爱立信办事处就追踪不到。而且数据是加密的,我们破解不了加密算法——用的是RSA 1024位加密,1998年,这算是军用级了。”
线索又断了。知道爱立信在监控,但不知道具体是谁在操作,不知道他们的完整计划。
“等等,”周峰突然说,“这个工具除了发送数据,还接收指令。”
他指着代码中的一段:“这里有个命令解析模块,可以接收远程指令,执行指定操作:重启服务、修改配置、甚至……执行任意shell命令。”
“任意shell命令?”林辰心头一紧,“那岂不是可以控制整个系统?”
“理论上可以,”周峰说,“但工具的设计者很谨慎,给命令执行加了很多限制:只能执行白名单里的命令,而且每条命令需要二次确认。”
他翻到白名单定义的部分,屏幕上一行行命令:reboot、ifconfig、iptables、tcpdump……
“tcpdump,”张涛指着这个词,“这是网络抓包工具。爱立信的人,可能在抓取华为设备和其他设备通信的数据包。”
“为了分析华为的协议?”王哲问。
“对,逆向工程,”林辰明白了,“他们也在研究华为的技术。只不过,他们是用间谍手段,我们是光明正大的技术交流。”
讽刺。两家公司,都在研究对方的技术,但手段截然不同。
“这个工具有没有日志功能?”林辰问。
“有,”周峰翻找代码,“日志保存在本地,加密存储。但李峰逃跑前,可能删除了日志文件。”
“能恢复吗?”
“我试试。”
又是一轮数据恢复。深夜的酒店房间里,只有键盘敲击声和机器风扇声。
凌晨十二点,周峰终于喊了一声:“恢复了!日志文件,三百多Kb。”
他打开文件,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时间戳和操作记录。大部分是正常的数据采集和发送,但有几条记录很可疑:
12\/15 22:47: REcV_cmd: start_tcpdump eth0 12\/16 01:23: REcV_cmd: stop_tcpdump, upload \/tmp\/dump.pcap 12\/18 19:56: REcV_cmd: modify_iptables dRop 192.168.1.100 12\/20 23:05: REcV_cmd: exec_shell echo 1 > \/proc\/sys\/kernel\/panic
最后一条命令的时间,正是天河城基站故障发生前。
echo 1 > \/proc\/sys\/kernel\/panic——这条命令的作用,是触发系统内核恐慌,导致系统立即崩溃。
“这就是强制重启的指令,”张涛说,“通过李峰电脑上的监控工具,远程发送的。”
铁证。爱立信的人,通过李峰这个内应,远程操作了华为设备,故意触发系统崩溃。
但还有一个问题:“这条指令是怎么进到基站设备里的?李峰的电脑在移动机房,基站在天河城楼顶,不是同一个网络。”
“通过移动的内网,”王哲调出网络拓扑图,“移动的办公网和基站运维网是互通的。李峰作为维护工程师,有权限访问基站管理接口。”
完美的犯罪链条:爱立信的技术人员远程控制李峰的电脑,李峰的电脑通过移动内网连接基站,发送破坏指令。
动机、手段、证据,全齐了。
林辰看着屏幕上的日志记录,忽然觉得后背发凉。这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这是网络战的前奏。1998年,大多数人还不懂网络安全的重要性,但爱立信已经用上了这么专业的手段。
“这些证据,够不够让爱立信认罪?”王哲问。
“够,但怎么用,还得看郑总怎么谈,”林辰说,“商业世界,有时候证据不是最重要的,利益才是。”
正说着,大哥大响了。是深圳的号码,但不是李一男。
“喂?”
“林辰,我是郑宝用。”电话那头是个沉稳的中年男声,“我已经到广州了,住在白天鹅宾馆。明天上午九点,爱立信广州办事处,我要跟他们的总经理见面。你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去。”
“我去?”林辰一愣,“这种高层谈判,我去合适吗?”
“你是技术负责人,最了解情况,”郑宝用说,“而且,年轻人有时候说话直,反而有奇效。”
这是要把他当枪使?还是真的看重他的技术能力?
“好的郑总,我需要准备什么?”
“把技术证据整理成三页纸的摘要,中英文都要,”郑宝用说,“重点突出三点:第一,爱立信监控华为设备的事实;第二,爱立信参与破坏的证据;第三,这种行为对移动网络的危害。其他的,交给我。”
“明白。”
“还有,”郑宝用顿了顿,“明天见面时,你少说话,多观察。爱立信的人很擅长谈判,他们会否认、会转移话题、会倒打一耙。你要做的,是在关键时刻,用技术事实把话题拉回来。”
“明白。”
挂了电话,林辰看了看表:凌晨十二点半。
明天上午九点,还有八个半小时。
“兄弟们,加个班,”他说,“三页纸的技术摘要,中英文,凌晨三点前要出来。”
没人抱怨。五人分工:林辰写中文稿,张涛翻译英文,王哲整理证据附件,周峰准备技术细节,刘博画网络拓扑图。
酒店房间变成了临时作战室。泡面又泡上了,烟灰缸又堆满了,打印机又开始吐纸。
这就是1998年。没有ppt,没有投影仪,只有纸和笔,只有技术和决心。
早晨八点,白天鹅宾馆咖啡厅。
郑宝用已经在了。他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灰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典型的香港商务人士打扮。面前摆着一杯黑咖啡,没加糖没加奶。
“郑总。”林辰走过去。
“坐,”郑宝用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吃早餐了吗?”
“吃过了。”
“再吃点,这里的虾饺不错,”郑宝用叫服务员加了一笼点心,“谈判是体力活,不能饿着肚子。”
林辰坐下,把准备好的文件递过去。三页纸的中文摘要,三页纸的英文翻译,还有二十页的证据附件。
郑宝用快速浏览,看得很仔细。看完后,他放下文件,喝了口咖啡:“准备得不错。但你知道,这些证据,爱立信会怎么反驳吗?”
“他们会说,工具是李峰自己装的,他们不知情;指令是李峰自己发的,他们没授权;Ip地址可能是伪造的,不能证明是他们。”
“对,”郑宝用点头,“标准的否认三连。所以,我们今天的目标不是让他们认罪——那不可能。目标是让他们妥协。”
“怎么妥协?”
“用这些证据做筹码,换取他们在天网项目上的配合,”郑宝用说,“具体来说:第一,开放爱立信设备的北向接口文档;第二,停止对华为设备的监控;第三,不再阻挠天网项目试点。”
“他们会答应吗?”
“会,但会有条件,”郑宝用说,“他们的条件可能是:华为在某些项目上让步,或者共享部分技术,或者……维持现状,互不侵犯。”
“互不侵犯?”
“就是大家各做各的,你不碰我的地盘,我不碰你的,”郑宝用看着林辰,“但这不符合华为的利益。华为要发展,就必然要进入爱立信的领地。所以,谈判的难点在这里:既要让他们妥协,又不能把我们自己捆住。”
林辰听懂了。商业谈判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灰色的博弈。赢不是把对方打倒,而是在妥协中争取最大的利益。
“一会儿谈判时,你主要听,”郑宝用说,“但如果他们质疑技术细节,你要坚决反驳。态度要强硬,语气要肯定。年轻人有冲劲,反而是优势。”
“明白。”
八点半,两人出发去爱立信广州办事处。车是宾馆安排的,黑色奔驰,司机很专业,一路无话。
爱立信办事处在天河区一栋高档写字楼里,二十三层。电梯门打开,前台是典型的北欧风格:简约,冷色调,墙上挂着爱立信的蓝色logo。
“郑先生,林先生,这边请。”前台小姐领着他们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很大,落地窗外是广州的城市景观。长条桌对面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外国人,金发碧眼,应该是爱立信广州办事处的总经理,瑞典人;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中国男性,戴眼镜,应该是技术总监或翻译。
“郑总,好久不见。”外国人说中文,有口音但很流利,“我是约翰·安德森,爱立信广州总经理。这位是我的技术顾问,张工。”
“约翰,你好,”郑宝用握手,微笑,“这位是我们华为天网项目的技术负责人,林辰。”
双方落座。服务员端上咖啡和茶。
寒暄过后,约翰直接切入正题:“郑总,听说你们对天河城基站故障有些误会?我们爱立信非常重视与华为的合作关系,绝不会做任何损害合作伙伴的事。”
标准的开场白:先否认,再表姿态。
郑宝用不接招,把文件推过去:“约翰,这是我们的技术分析报告。你可以先看看。”
约翰接过,扫了几眼,脸色不变:“这些技术细节,我不太懂。张工,你看看。”
张工——那个中国技术顾问——接过文件,认真看了起来。他看着看着,额头开始冒汗。
五分钟后,张工抬起头,用英语跟约翰低声说了几句。约翰的脸色终于变了。
“郑总,”约翰用英语说,这次不用中文了,“这些证据……来源可靠吗?”
“绝对可靠,”郑宝用也用英语回答,“我们可以提供原始数据、恢复的工具程序、完整的日志记录。如果必要,我们可以请第三方技术机构鉴定。”
会议室安静下来。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约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即使这些证据是真的,也只能证明是李峰个人的行为。爱立信公司对此并不知情。”
来了,推卸责任。
“约翰,”郑宝用身体前倾,“李峰电脑里的工具,编译时间戳显示是三个月前。工具里的数字证书,签发者是爱立信瑞典总部。远程服务器的Ip,是你们办事处的内网地址。你说不知情,谁会信?”
每一点都打在要害上。
约翰擦了擦汗:“那……你们想怎么样?”
“三件事,”郑宝用伸出三根手指,“第一,立即停止所有对华为设备的监控行为;第二,全面开放爱立信设备的北向接口文档,支持天网项目;第三,保证不再以任何形式阻挠华为与移动的合作。”
“这……这条件太苛刻了,”约翰摇头,“接口文档是爱立信的核心知识产权,不能随便开放。”
“那我们就公开这些证据,”郑宝用说,“让移动集团、让行业、让媒体都看看,爱立信是怎么对待合作伙伴的。”
这是威胁,但也是事实。
约翰和张工低声商量了很久。最后,约翰抬起头:“郑总,我们需要请示总部。”
“可以,但今天下午三点前,我要答复,”郑宝用站起来,“否则,明天这些证据就会出现在移动集团高层的办公桌上。”
谈判结束。没有握手,没有道别。约翰和张工脸色难看地离开了会议室。
郑宝用和林辰走出爱立信办事处,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后,郑宝用才松了口气:“第一回合,赢了。”
“他们会答应吗?”林辰问。
“会,但会有条件,”郑宝用说,“我估计,他们会要求华为在某些项目上让步,比如……即将招标的广东移动GSm扩容项目,他们想让华为退出。”
“那咱们能答应吗?”
“不能,那个项目很重要,”郑宝用说,“所以还得谈。但至少,他们知道我们有筹码了,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
回到车上,郑宝用对林辰说:“小林,你今天表现不错。虽然没说话,但坐在那里,就是一种压力——年轻的技术专家,手里有铁证。爱立信的人最怕这种。”
林辰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作用。
“接下来,你要做好两件事,”郑宝用说,“第一,继续推进天网项目,用成绩说话;第二,准备应对爱立信的反弹——他们不会轻易认输,可能会在其他地方找麻烦。”
“明白。”
车开到华为广州办事处楼下。郑宝用要在这里等爱立信的回复。
林辰下车前,郑宝用突然说:“小林,你知道任总为什么看重你吗?”
林辰摇头。
“因为你身上有华为早期创业者的影子,”郑宝用说,“相信技术,不怕困难,敢闯敢拼。华为需要你这样的人。所以,不管遇到什么,别退缩。”
“谢谢郑总。”
林辰下车,看着黑色奔驰驶离。早晨的阳光照在脸上,温暖而真实。
一场谈判结束了,但战斗还在继续。
他拿出大哥大,给周峰他们打电话:“爱立信那边暂时搞定了,但诺基亚的问题还在。下午,咱们开个会,研究怎么攻克诺基亚的堡垒。”
电话那头,周峰的声音透着疲惫但兴奋:“好!等你回来!”
挂掉电话,林辰走进广州办事处大楼。
电梯上升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有血丝,下巴有胡茬,但眼神很亮。
这就是1998年的冬天。他在广州,在华为,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