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次死去,已经整整过去了六十三年,
哪怕心中早已做了一定的准备,此刻听到昔日的故人亲口说出了这个数字,项云舒仍被震得心中一颤。
他生于天元二十二年,第一次死于天元三十七年,父亲的灵堂之上,那年,他十六岁。
死而复生之后,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死的他,将一切抛于脑后,仅仅专注着复仇这唯一的目标。
之后,便是半生的颠沛流离,回首那段岁月,那些惊险的、痛苦的、惨烈的记忆都在脑中渐渐变得模糊,
反倒是那在王镜的邀请下,在那小城中居住的三年记忆变得越发清晰。
明明看上去比自己还大一些,却总是老老实实喊自己恩公的知恩。
那整天带着笑脸,看不得自己独处,非要拉着自己到处跑的念恩。
还有那对用善良与包容,让自己心中的怒火渐渐安定的王镜夫妇。
前十五年的人生,塑造了项云舒这个人的底色,而那场发生在天元三十七年的惊变,则毁去了他的归处,让那死而复生的少年,自此成了只知复仇的无足无归之鸟。
可在漂泊了近三十年后,在那从屠戮中渐渐恢复的小城里,那一户善良的人家,却给了项云舒另一个选择,
世上并非没有了挂念他的人,有人会因为他的悲喜而悲喜,有人会因为他的安危而牵挂,无足无归之鸟,在那一刻,或许也有了可以落下的归巢。
在那一日,在王知恩大婚的那一天,项云舒辞别时,是真没有看出少女的心绪吗?
或许天元三十七年,那满心仇恨的少年不会懂,但天元六十五年,已在世上行过诸多苦路的他,选择了拒绝。
他有一段仇,要与一人结,在那大仇得报之前,无足的鸟儿或许会为一时的暖风而短暂停歇,但那心中从未熄灭的恨意,却让他无法安歇。
矢志复仇的他,认为自己并不值得人生刚刚开始的少女苦苦等候,就此离开,或许对彼此都好。
“我要走了。”
“会回来吗?”
“不会了。”
“哦。”
...
“项大哥,欢迎回家。”
“对不起,我先老了。”
时空仿佛在此刻重叠,可少年仍旧是少年,但那昔日的少女,此刻已至暮年。
而阻隔他们的,是少年死去六十三年的岁月。
铁锅下那火堆中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项云舒望着无声落泪的王念恩,喉咙一时竟干涩到发不出声。
六十三年,世间有太多事已经错过,就如那天元三十七年那场雨夜中刚刚复生苏醒时一般,项云舒的心再次陷入了茫然。
狗娃看着哭泣的姑婆,小脸顿时皱起,连忙抱了抱姑婆道:“婆,不哭。”
念恩心中复杂的心绪被狗娃的关心冲散,她抬手擦去眼泪,找来木勺,搅了搅锅中的汤水后,盛出一碗,笑着递给了项云舒:
“来,先吃饭吧。”
项云舒接过木碗,低头望着那浑浊的汤水,轻声应道:
“嗯。”
点点波纹,在那碗中的水面上漾开,直到吃完,项云舒也没有在念恩面前抬起头来。
...
夜晚,
项云舒躺在屋内铺着的茅草床上,望着屋顶一处破洞中露出的点点星空,
在他身旁,吃饱的狗娃,此刻正搂着项云舒的胳膊,睡得正香。
对这孩子来说,他不知道姑婆和好老爷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在这好老爷身边,他便很安心。
而在狗娃的另一侧,王念恩与项云舒同样在望着同一点星空,夜色渐浓,人却没有一点睡意:
“项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情,能先答应我吗?咳咳...”声音很轻,还有几声压不下的轻咳。
“嗯。”项云舒没有问是什么事,这并不重要,只因是身边人的请求,他不会拒绝。
“我走了之后,求你帮我照顾狗娃吧,他...身上有些不便,但我相信项大哥你能护住她。”
“这孩子很懂事,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咳咳咳...对了,她大名叫念舒,当初她爹被那些恶人打死了,她娘也难产死了,我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王念恩的声音变得越发轻了,就连那总是止不住的咳嗽也变少了。
项云舒望着星空,但他的神念从见到念恩起,便牵引着灵气,想要救下这故人。
但,她太老了,一生经历的苦楚也太多了,肺部的恶疾不过是表象,最为根本的原因,是她已经苦撑了太久,作为生命,她已经行到了尽头,
她就像一根已经耗尽的灯芯,添上再多的香油,也阻止不了即将燃尽的命运。
若非如此,今日应当是她与念舒一起去打扫老宅,而不是让念舒这孩子独自前往。
能勉强坚持到现在,也不过是凭着一份不愿放下的心念。
好在,在她带着遗憾离开之前,她终于等到了想等的人。
“项大哥...”
“嗯。”
“项大哥...”
“嗯。”
“......”
屋内的声音,变得安静,呼唤声再也没有响起,
有清澈的液滴无声从项云舒的眼角滑落,之前它们曾滴入汤水,为汤水混入了几分咸味。
而在另一侧,同在这茅草铺就的床上,王念恩闭上眼睛,但她的嘴角是带着笑的。
...
“婆!”变成废墟的小城内,狗娃,不,念舒茫然地看着那小屋前堆起的坟包。
在这教化早已失却的年代,新生的人类仿佛回到了蒙昧的太古,念舒虽然有姑婆的简单教育,但姑婆却从未教过她死亡。
好老爷说姑婆是太累了,睡着了,需要休息。
但狗娃望着那姑婆休息的土包,心里却莫名涌上了从未有过的感觉。
直到多年之后,她才知道,那种让心揪住,眼睛发酸的感觉,叫作悲伤。
项云舒拉住念舒的手,望着他为那个时代最后一位故人立下的坟冢,在心中轻声道:
“对不起,我败了。但,这一次,我会夺回他毁掉的一切。”
...
阳光散落满目疮痍的大地,曾经文明的废墟中,少年牵着懵懂的孩子,向那木栏围成的聚集地走去,
一个甲子前,他败给了姬龙轩,在他死后,这天下在那姬龙轩的手上破败至此,
曾经,是他一人要向姬龙轩讨一份血债,
而现在,他有太多的债,要问那天元的帝王去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