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这几日,天气晴好,高自在的心情却有点阴沉。
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太子李承乾倒是每天都来他府上报到,一副“老师您今天教我什么”的乖宝宝模样,搞得高自在浑身不自在。
他能教什么?
教他怎么在上朝的时候打瞌睡不被发现?还是教他怎么把请假条写得像太上皇圣旨?
崔莺莺也在府里住下了,每日里除了讨好主人,就是研究那五百道“惊雷”的用法,一双美目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看得人心里发毛。
一切准备就绪,就差那个叫王玄策的家伙了。
“我说,陛下是不是忽悠我呢?”高自在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对着一旁端茶倒水的崔莺莺抱怨,“这都几天了?从岭南爬也该爬到了吧?再不来,我这疗养的心情都没了。”
崔莺莺浅浅一笑,给他续上茶水:“主人莫急。雍州牧乃京畿重地之首,陛下慎重一些也是常理。”
“慎重个屁。”高自在撇撇嘴,“我推荐的人,还有什么好慎重的?直接任命就完事了。”
正说着,管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都督,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召您即刻入宫,说您举荐的王……王玄策,到了!”
高自在“噌”地一下从摇椅上弹了起来,精神头瞬间就来了。
“总算来了!再不来,河北道的草都绿两茬了!”
他整了整衣袍,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李承乾喊道:“太子殿下,别愣着了,上课了!今天这堂课,叫‘如何一眼看出谁是自己人’!”
……
两仪殿。
此地不比太极殿的宏伟庄严,更像是皇帝的书房和私人会客室,气氛也更为肃杀。
能站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大唐最核心的决策层。
房玄龄、长孙无忌,几位大佬分列左右,神情严肃。太子李承乾站在稍后的位置,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殿中那个刚到的人。
高自在进来的时候,第一眼也落在了那人身上。
王玄策。
个子不高,皮肤黝黑,风尘仆仆,官袍都洗得有些发白,站在金碧辉煌的两仪殿中,像是一只不小心闯进来的土耗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我很普通”的气息。
这就是那个未来一人灭一国,把三哥家底都给扬了,还厚着脸皮找吐蕃借兵平推的狠人?
高自在摸了摸下巴,感觉跟自己想象中的形象有点出入。
他以为怎么也得是个目露精光、不怒自威的枭雄模样,结果就这?
龙椅上的李世民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玄策,”李世民开口了,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自岭南而来,路途遥远,辛苦了。”
“为陛下效力,不敢言苦。”王玄策躬身一拜,声音沙哑,却很沉稳。
“朕,问你几个问题。”李世民也不废话,直入主题,“若让你主政一州,遇大旱,民无粮,仓无粟,邻州亦自顾不暇,你当如何?”
这是个典型的死局。
房玄龄几人目光微凝,这问题看似寻常,实则刁钻至极,考验的是一个官员最根本的应变和取舍能力。
王玄策略一思索,便开口道:“回陛下。开官仓,赈灾民,此乃下策,因仓中无粟;求邻州,更是缘木求鱼。臣以为,当行三事。”
“其一,严令州府之内,所有大户、寺庙,尽开私仓,按市价三倍,不,五倍!向其‘借’粮。若有不从者,以通匪论处,抄没家产,充作赈灾之用。”
此言一出,房玄龄的眼皮同时跳了一下。
好家伙,这不是借,这是明抢啊!而且还把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其二,”王玄策继续道,完全没在意几位大佬的反应,“大旱之下,必有流民。与其让其流窜为匪,不如以工代赈。组织青壮,修渠,筑路,开山,采石。工程所需,皆可为日后发展之基。所耗钱粮,亦可向本地富商‘募捐’,许以日后商税减免,或特许经营之权。”
长孙无忌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法子,跟剑南道高自在搞的那一套,怎么有点像?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王玄策的语调微微拔高,“安抚民心,更要震慑宵小。大灾之年,律法当用重典。凡聚众闹事、抢掠偷盗者,杀无赦!需以雷霆手段,让所有人都明白,官府,才是唯一的规矩!”
他说完,殿内一片寂静。
太狠了!
这三条对策,每一条都透着一股不择手段的酷吏味道,完全不符合儒家那套温良恭俭让的为官之道。
可偏偏,在那种绝境之下,这似乎又是唯一能破局的办法。
李世民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换了个问题:“若一地,蛮夷杂居,民风彪悍,不服王化,屡有叛乱,又当如何?”
王玄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以夷制夷,分而治之。”
“设‘土官’,册封其中一部落首领,授其官职,允其自治,只需其向朝廷纳贡称臣,并负责弹压其他部落。再于各部落之间,挑拨离间,使其内斗不休,无力合纵。待其势弱,再以王师雷霆一击,或迁其民,或改其俗,十年之内,可尽归王化。”
这一番话,说得比刚才还要赤裸裸,充满了阴谋和算计。
李承乾听得目瞪口呆,他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要以德服人,怀柔远方,何曾听过如此直白狠辣的手段?
高自在却在心里吹了声口哨。
对味了!就是这个味儿!
这家伙骨子里就是个实用主义的狼人,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道德、规矩,全都可以扔到一边。跟他高自在,简直是天作之合。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扫过高自在,又回到了王玄策身上。
“你对剑南道新政,如何看?”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这才是今天真正的考题!
王玄策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前面的回答只是开胃菜,这才是决定他命运的关键。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一脸百无聊赖,仿佛事不关己的高自在。
然后,他才转向李世民,一字一句地说道:“回陛下。臣以为,剑南道新政,其功不在于富民,也不在于强兵。”
嗯?
房玄龄等人都是一愣。
剑南道新政搞出来的琉璃、白糖、新式军械,哪一样不是轰动天下?短短时间内就让一个偏僻道府富得流油,连带着朝廷的税收都涨了一大截,这还不叫富民强兵?
这王玄策,要说什么胡话?
李世民也来了兴趣:“哦?那你说,其功在何处?”
王玄策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
“其功,在于‘破’与‘立’!”
“破的是千百年来的士农工商之序!立的是一道绕开世家门阀,直达陛下的全新脉络!”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两仪殿中炸响!
房玄龄手里的笏板差点没拿稳,杜如晦倒吸一口凉气,长孙无忌更是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王玄策。
他们看到了钱,看到了物,看到了新政带来的巨大收益。
可他们谁都没有像王玄策这样,一针见血地,将新政最核心、最隐秘、也是最可怕的本质,给血淋淋地剖析了出来!
王玄策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新政之下,工坊兴起,商路大开,催生了无数工匠与商人。这些人,不依附于土地,不听命于宗族。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的富贵荣华,全都系于新政之上!”
“谁推行新政,谁保护商路,谁给他们带来利益,他们就拥护谁!而这一切的源头,并非剑南道的官府,也非蜀王殿下,而是远在长安的陛下您!”
“这是一条用金钱和利益捆绑起来的忠诚!它比乡土之情更牢固,比宗族血脉更可靠!世家能给门生故吏的,是官位,是名声。而陛下您通过新政,能给这批新人的,是实实在在的财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地位!”
“所以臣说,剑南道最大的产出,不是琉璃,也不是白糖,而是一个全新的,只忠于陛下您的阶层!只要这个阶层不断壮大,世家门阀对朝堂的掌控,对地方的影响,就会被一点点瓦解,最终,如冰雪消融!”
他话音落下,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李承乾的脸色苍白,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老师那看似玩闹般的举动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深远和恐怖的图谋!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与一丝后怕。
他们自诩为天子谋臣,算无遗策,可跟眼前这个小小的县令比起来,他们的格局,似乎真的差了一层。
“哈哈……哈哈哈哈!”
寂静之中,龙椅上的李世民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他指着王玄策,又指了指满堂公卿,笑得前仰后合。
“好!说得好!”
“满堂公卿,竟无一人能看到这一层!你们看到的,是账本上的数字,是府库里的金银!而他,一个远在岭南的小小县令,却看到了朕的心里!”
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王玄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王玄策,让你当个县令,是朕屈才了!是这朝廷,屈才了!”
他转过头,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传朕旨意!擢王玄策为雍州牧,总领京畿十八县民生事务!即刻上任!”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心满意足,正咧着嘴傻笑的高自在身上。
“高自在,你给朕找来了一把好刀。”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与高自在如出一辙的,恶劣而又充满期待的笑容。
“现在,你的假,朕准了。”
“去吧,带着太子,去北方,把你那把刀,也亮给全天下看看!”
“朕想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那些百年世家的脖子,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