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僵在原地,四肢百骸像是被瞬间灌满了冰碴子,动弹不得。祠堂里死寂无声,只有那几十盏长明灯的灯苗,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得齐齐一歪,又猛地跳回,在他视网膜上留下短暂而诡异的残影。
那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所有跪着的、他认识的至亲之人背上,都用那种他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只感到毛骨悚然的笔迹,写着那个死亡的日期。
拆开的笔画,分散在不同人的背上,以一种冰冷而精准的方式,拼凑出完整的“农历七月廿一”。
他甚至能清晰地辨认出,母亲背上那个“月”字末尾的钩挑,带着祖父特有的、几十年练就的孤峭;而跪在最前面的父亲,那宽阔的背脊上,一个墨色淋漓的“廿”字,几乎要破开那件深色的绸衫,透出一股森然的力道。
一模一样。和印在他掌心的那个字,和梦里祖父写的,和他童年时被祖父握着手临了无数遍的字帖……分毫不差!
这不是恶作剧。没有人能模仿到这种程度,更没有人能让林家上下所有核心成员,以这种绝对顺从甚至可说是献祭般的姿态,跪在这里,背上写着死人的字迹!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陈旧墨香,此刻浓得几乎令人窒息,混合着祠堂固有的檀香和灰尘味道,变成一种腐烂的甜腻,钻进他的鼻腔,扼住他的呼吸。
他猛地后退一步,脚跟撞在院中的石坎上,钝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半分。
“爸?”他又尝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妈?大伯?你们说话!”
跪着的人群纹丝不动。他们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只剩下整齐划一的、挺直的脊背,和背上那些沉默而狰狞的墨字。
恐惧攫住了他。这不是他熟悉的商业战场,没有明确的对手和可以分析的条款。这是一种完全未知的、蛮横的、来自幽冥的力量,它不讲道理,只用最直接最惊悚的方式,宣告它的存在和掌控。
他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野草般疯长。回老宅是个错误,他就不该来!什么并购案,什么家族责任,都比不上眼前这诡异绝伦的景象可怕。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转身,想要冲向那扇虚掩的大门。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吱呀——”
一声极其缓慢、干涩到极点的门轴转动声,从他背后响起。
不是风,风吹不动林家祠堂那两扇沉重的、百年楠木打造的门。
林深的动作瞬间定格,血液似乎都在血管里凝固了。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回过头。
祠堂那两扇大敞的门,正在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匀速,无声无息地,向中间合拢。
没有人在后面推。
它们就像是自己活了过来,带着某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意志,缓慢地关闭,隔绝掉门外那片灰暗的天光,也将他彻底地、封闭在这个只剩下烛光跳跃、墨迹狰狞、和一群沉默跪着的亲人的空间里。
最后的缝隙消失,两扇门严丝合缝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沉闷却响彻庭院的——
“砰!”
整个世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祠堂深处那几十点豆大的烛光,在黑暗中顽强地亮着,映照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和牌位前一个个僵硬的背影。
林深被困住了。
他被和这群背上写着祖父死亡日期的家人,一起关在了林家祠堂里。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衬衫后背,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他猛地扑到门边,用力去推那刚刚合拢的门扇。楠木大门纹丝不动,仿佛外面被焊上了钢铁。他改用肩膀去撞,厚实的门板发出沉闷的回音,却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开门!外面有人吗?!开门!”他徒劳地嘶喊着,声音在封闭的祠堂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和柱子上,又被弹回来,变成空洞而可笑的回音。
没有人回应他。门外一片死寂,仿佛整个老宅,不,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个祠堂。
他喘着粗气停下来,绝望地环顾四周。高高的窗棂被木条封死,只有微弱的光线透入。除了大门,再无出口。
他的目光再一次,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些跪着的家人身上。
为什么只有他们?为什么自己没有被写上?那个日期……祖父究竟想干什么?预警?诅咒?还是……某种必须完成的指令?
祖父在世时,是家族绝对的权威,说一不二。他的字,就是林家的规矩。难道死了,这规矩还要以这种恐怖的方式延续下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林深,是能在国际商谈桌上扭转乾坤的人,他不能就这么被吓垮。一定有原因,一定有逻辑。
他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颤抖着伸出手,探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堂弟——背上写着“柒”字的堂弟。
他的指尖快要触碰到那薄薄的夏布衬衫时,猛地停住。
他害怕。
害怕触碰到一具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躯体。
害怕那个堂弟会突然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空白的、或者属于祖父的脸。
就在他指尖剧烈颤抖,进退两难之际——
“咳……”
一声极轻微、极干涩的咳嗽声,突兀地在死寂的祠堂里响起。
声音来自跪在最前方,他的父亲。
林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死死盯住父亲的背影。
那挺直的脊背,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像是某种信号被激活了。
跪着的几十个人,开始接二连三地,发出同样干涩、轻微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他们的身体开始小幅度地晃动,像是生锈的机器重新开始运转,关节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在最前方的父亲,第一个有了动作。
他没有回头。
他的头颅低垂着,然后,以一种缓慢的、像是被无形丝线操控着的姿态,极其僵硬地,一下,又一下,朝着冰冷的地面——
磕了下去。
额骨撞击青砖,发出沉闷的、实实在在的响声。
“咚!”
紧接着,他身后的母亲、叔伯、婶娘、所有跪着的人,全都同步地、僵硬地,开始重复同样的动作。
低头,弯腰,前倾——
“咚!”
“咚!”
“咚!”
沉闷的磕头声,整齐划一地在祠堂里响起,伴随着那一片背上墨黑的日旗,伴随着那几十盏摇曳的烛火,构成了一幅无比邪异、令人头皮炸裂的景象。
他们不是在祭拜。
他们像是在用这种机械的、重复的动作,向什么东西……赎罪?或者……祈求?
林深面无血色,一步步后退,脊背重重撞上那冰冷坚固的祠堂大门,再无退路。
他眼睁睁看着这诡异绝伦的一幕,看着他的至亲们像被设定好的程序,一次又一次将额头撞向地面。
而每一次起伏间,他们背上那些墨黑的字迹,都在幽暗的烛光下,忽明忽灭。
仿佛祖父那双死寂的眼睛,正透过这些笔迹,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注视者……终于落入瓮中的他。
下一个……会轮到他自己吗?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就在他的注视下,又一次整齐的磕头动作完成后,所有跪着的人,动作猛然停住。
保持着额头抵着地面的姿态,一动不动。
祠堂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微响,以及林深自己粗重得可怕的喘息声。
然后——
跪在左侧末尾的、他的一个小侄女,那个背上写着“十”字、今年刚满十岁的小女孩。
她的头颅,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不自然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她的脖颈发出“咔咔”的轻响。
她的脸,正一点点地,转向僵在门边的林深。
惨白的、属于小女孩的脸颊,从阴影中逐渐浮现。
林深的瞳孔骤然缩紧,呼吸彻底停滞。
他看到了——
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