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牌攥在掌心,那“白灯笼”和“丹”字的纹路如同烙铁,烫进心里。
仙山楼阁,白灯笼……这绝非寻常拐卖团伙的标记,倒更像某个隐秘教派或组织的图腾。丹?是丹药?丹鼎?还是另有所指?
废园重归死寂,唯有风声过隙,如泣如诉。远处那团绿色焰火早已熄灭,仿佛只是一个警告,或者……一个信号。
是谁发出的响箭?目的为何?惊走黑衣人,是救他,还是另有图谋?
张睿背靠假山,剧烈的心跳缓缓平复,肩头的剧痛在玉片持续传来的清凉意下逐渐转为麻木的钝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依旧存在,但思维却异常清晰。
无论那响箭来自何方,他现在掌握了最关键的信息——明晚子时,水门运“货”!
必须立刻将消息和这块令牌送给王守仁!
他不敢再耽搁,强撑着站起身,将铁牌仔细藏入内袋,辨明方向,朝着废园外围踉跄行去。这一次,他更加小心,将感知提升到极限,生怕那些黑衣人去而复返,或是园中还有别的埋伏。
幸运的是,一路有惊无险。出了废园,他并未直接返回小院,而是绕了很远的路,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在一处早已废弃的土地庙后墙根,找到了侯三之前告诉他的一个紧急联络标记——一块松动的砖石。
他迅速将方才所见所闻,以及“明晚子时水门”的关键信息,用炭条简要写在撕下的衣襟上,连同那枚冰冷的铁牌,一起塞进了砖石后的空隙,然后将砖石恢复原状。
这是李彪这条线的紧急传递方式。无论侯三何时能来取,至少留下了线索。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松了口气,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他靠在冰冷的墙根下,休息了半晌,待体力稍稍恢复,才再次起身,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小院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侯三如同幽灵般从阴影中冒出,看了他一眼,尤其是他血迹斑斑的左肩,眉头皱起,却没多问,只是低声道:“收到东西了。李头让你最近彻底蛰伏,别再有任何动作。外面……风紧。”
张睿点点头,没有说话,推门进了院子。
妹妹张玥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地打了盆冷水,脱下破烂的血衣,仔细清洗肩头的伤口。伤口狰狞,皮肉外翻,但好在没有恶化,边缘甚至已经开始有细微的收口迹象。玉片的效果堪称神奇。
他重新上药包扎,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将所有的血迹和破布处理干净,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
做完这一切,天已大亮。他感到极度疲惫,却毫无睡意。坐在院中石凳上,阳光渐渐驱散晨寒,他却觉得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消息送出去了,王守仁会采取行动吗?李彪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那些黑衣人,那个神秘的白灯笼组织,究竟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拐卖孩童?那铁牌上的图案又意味着什么?
还有那支救命的响箭……到底是谁?
一个个谜团盘旋,让他坐立难安。被动等待不是他的性格。
下午,他借口带妹妹出去走走,再次来到了城南。这一次,他的目标是——知行书院。
王守仁给了他令牌,告知了地点,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许,甚至是一种期待。他不能只依赖李彪那条线,必须主动与王守仁建立更直接的联系。
知行书院位于城南文风鼎盛之地,白墙黑瓦,看起来与寻常书院并无不同,门前车马稀疏,颇为清静。
张睿让妹妹在远处街角等着,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袍(尽量遮住肩部的隆起),走到书院门前。
守门的是个老苍头,昏昏欲睡。
张睿取出那枚“心”字令牌,递了过去:“老先生,学生受人之托,求见此间主人。”
老苍头睁开昏花的老眼,瞥了一眼令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精光,态度立刻恭敬了些:“公子请稍候。”
他拿着令牌转身进去,不多时便回来,躬身道:“主人有请,公子随我来。”
书院内里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深邃清幽,廊回路转,处处可见修剪整齐的花木和蕴含机锋的楹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墨清香和檀香味道。
老苍头将张睿引至一处临水的精舍外,便躬身退下。
精舍门开着,可以看到王守仁正坐在窗边茶几旁,独自品茗,目光望着窗外的一池残荷,似乎在思索什么。
“学生张睿,拜见先生。”张睿在门外恭敬行礼。
王守仁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在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不太自然的左肩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进来吧。”
张睿步入精舍,拘谨地站立着。
“坐。”王守仁指了指对面的蒲团,亲手斟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伤势如何?”
张睿心中一震,对方果然知道了!他依言坐下,谨慎答道:“谢先生挂怀,皮肉之伤,已无大碍。”
“皮肉之伤易愈,心腹之患难除。”王守仁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你昨夜所见所闻,我已知晓。做得不错。”
张睿垂首:“学生侥幸,未能探得更多虚实,有负先生所托。”
“哦?未必。”王守仁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至少,我们知道了时间、地点,还有……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黑色的白灯笼铁牌,放在了茶几上。“也知道了,对方并非寻常匪类,其组织严密,手段狠辣,且……所图甚大。”
张睿看着那枚铁牌,心脏再次收紧。侯三的效率极高,东西已经送到王守仁手中。
“学生愚钝,不知这白灯笼与丹字,究竟是何含义?”
王守仁目光深邃,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白灯笼……前朝白莲余孽,曾惯用此物联络聚众。至于丹...可就耐人寻味了。陛下近年潜心玄修,笃信金丹长生之术,宫中设有炼丹房,各方‘真人’‘法师’出入频繁……其中,便有一位颇受宠信的白云子,据说其丹房之外,便常悬白色灯笼以示清净。”
轰!
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
张睿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孩童失踪案……竟然可能牵扯到皇帝宠信的道士?甚至可能和宫中炼丹有关?这已经不是水深了,这是足以掀翻巨舰的惊涛骇浪!
王守仁将他的震惊尽收眼底,缓缓道:“如今,一切都只是猜测,并无实证。即便有,贸然触及玄修之事,亦是取祸之道。”
他话锋一转:“然,孩童无辜,岂容魑魅魍魉戕害?明日水门之事,便是一个契机。”
“先生打算如何做?”张睿忍不住问道。
王守仁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李总旗那边,我已打过招呼。明日,他会调派信得过的夜不收,于水门内外设伏。但对方狡猾狠辣,必有后手。我需要一双眼睛,一双不在明处,却能看清迷雾的眼睛。”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张睿身上:“你可愿再走一遭?”
张睿心头骤然一震!王守仁竟指派他加入明晚的行动,更是要将他化作隐匿于暗处的敏锐之眼!
风险极大!一旦暴露,必死无疑!
但这也是机会深入核心,揭开真相的机会!
他没有丝毫犹豫,起身肃立:“但凭先生吩咐!”
“很好。”王守仁点点头,“明日酉时末,你依旧来此。会有人带你前往合适的位置。记住,你的任务是看,是听,是记住一切异常。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出手暴露。看清之后,即刻撤离,将所见报于我知。明白吗?”
“学生明白!”
从知行书院出来,阳光正好,张睿却觉得浑身发冷。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撼,任务一次比一次凶险。他感觉自己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一步步走向风暴的最中心。
回到小院,他再次检查了武器和装备,给弩机上好弦,磨利了腰刀和匕首。然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调息,引导玉片的能量尽可能修复伤势,恢复体力,将状态调整到最佳。
他知道,明晚将是一场硬仗,甚至可能比黑风坳更加凶险。
次日,天色阴沉,北风渐起,似乎要变天。
张睿一如往常,吃饭、练功、陪妹妹说话,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偶尔望向窗外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酉时初,侯三来了,丢给他一个包袱。
里面是一套更利于夜间隐匿的深灰色夜行衣,一件轻便的皮甲,以及一些金疮药和干粮。
“李头让你机灵点,别真把命送了。”侯三干巴巴地交代一句,又看了看正在屋里练字的张玥,补充道,“丫头我会看着。”
“多谢。”张睿低声道。
酉时末,天色已彻底黑透。张睿换上夜行衣,藏好兵刃,对妹妹谎称去军营值夜,便悄然出门,再次来到了知行书院。
依旧是那个老苍头引路,却并未去白日的精舍,而是绕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角门。门外,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漆黑马车早已等候在此。
车帘掀开,里面坐着的,竟然是刀疤脸!
他依旧是那副冷硬的表情,看到张睿,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上车。
马车悄然启动,在夜色中穿行,方向正是东便门附近的水门区域。
车内气氛压抑。刀疤脸闭目养神,一言不发。张睿也沉默着,默默调整呼吸,感受着肩头伤势的状况。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在一片靠近水门的、早已废弃的货栈区停下。
“到了。”刀疤脸睁开眼,目光锐利,“跟我来。”
两人悄然下车,恰似两缕飘忽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朝着那片荒废货栈的腹地潜去。行进途中静谧无言,机警地绕过了几处醒目的暗哨——皆是李彪精心布设的人员岗哨。最终,他们来到一处临河的、半塌的二层砖楼。楼上视野极佳,可以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水门闸口以及一段河道,却又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极难被发现。
“你就守在这里。”刀疤脸压低声音,指着窗口一个位置,“看清楚所有经过闸口的船只,记住任何可疑的人或事。我们的人埋伏在下面和河对岸。除非下面动手,或者你被发现了,否则绝对不准有任何动作!明白吗?”
“明白。”张睿点头。
刀疤脸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活着回来。”
说完,他转身下楼,消失在黑暗中。
张睿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河水腥气的空气,伏到窗边,将自己彻底融入阴影之中,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投向下方灯光昏暗的水门。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将近。
河道上船只稀疏,只有几条晚归的小渔船吱呀呀地摇过。水门守卒的呵欠声隐约可闻。一切看似平静。
然而张睿分明察觉,周遭的空气已被紧张的氛围浸透,仿若实质般凝重。幽邃的暗夜里,无数双目光同他一般,牢牢锁住这片区域,分毫不离。
怀中的玉片安静异常,并未再有异动。
子时正刻!
就在更夫敲响梆子的余音将散未散之际——
一条乌篷小船,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从上游滑来,驶向水门闸口。
船头挂着一盏灯。
不是常见的气死风灯或灯笼,而是一盏散发着朦胧、惨淡白光的——
白纸灯笼!
来了!
张睿的心脏猛地提起,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目光死死锁定那条小船!
船速不快,缓缓靠近闸口。船上似乎只有一名艄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水门守卒似乎早已得到吩咐,并未过多盘问,只是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示意闸口守军开闸。
一切顺利得诡异!
沉重的闸门在绞盘声中缓缓提升。
乌篷小船开始驶入闸口通道。
就在船身一半进入闸口阴影下的刹那——
异变陡生!
噗!噗!噗!
河岸两侧的黑暗中,猛地爆出数点寒星!劲弩齐发!目标直指那小船!
几乎在同一时间,小船上那艄公猛地扔下撑杆,掀开蓑衣,露出底下劲装和狰狞的笑容,手中竟也握着一柄强弩,对准岸上某处火光闪烁的位置猛地射去!
“动手!”刀疤脸的怒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埋伏的夜不收瞬间从四面八方杀出,扑向小船和河岸!
“中计了!是饵!”张睿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这条船根本不是运“货”的船!而是对方抛出来的诱饵!目的就是引出埋伏者!
真正的“货”在哪里?!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上下游漆黑的河面!
没有!没有任何其他可疑船只!
就在下方厮杀声乍起,场面一片混乱之际——
张睿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
在水门闸口内侧,那条作为诱饵的小船的正下方水面之下!数个模糊的黑影,正拖着几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似乎颇为沉重的长条状物体,利用闸口阴影和上方厮杀声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顺着水流,向着闸门另一侧潜游而去!
水下运“货”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通过闸口检查,而是利用诱饵吸引所有注意力,从水下直接潜过去!
好精妙!好狡猾的算计!
若非他所在的位置角度特殊,且目力远超常人,绝难发现这水下的勾当!
必须立刻通知下面的人!
他猛地掏出怀中侯三给的、用于短距示警的竹哨,就要吹响!
然而,就在他即将吹响哨子的前一刻——
一只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的阴影中伸出,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平静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
“别动。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