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在那静谧却又暗藏波澜的空间里,杨廷和微微抬起眼眸,目光中透着几分锐利与探究,缓缓吐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可知这‘朱’字,何意?”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恰似一块沉重的巨石猛地投入幽深静谧的深潭之中。刹那间,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外荡漾开来,那汹涌澎湃的态势如同千层浪般汹涌而起。而这看似简单的一问,也如同一把犀利的剑,精准地将两人之间那层原本就极为薄弱、若隐若现的窗户纸彻底地捅破了。原本模糊不清的关系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清晰无比,所有的伪装与掩饰都无所遁形。
张睿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犹如一头被惊扰的困兽,正在胸腔里疯狂且无序地剧烈跳动着。每一次沉重的搏动都仿佛带着无尽的力量,震得他的肋骨都微微发颤。那奔涌不息的血液在血管中急速流淌,其发出的声响如同汹涌澎湃的海浪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在那狭小的空间里肆意鼓噪,让他的脑袋也嗡嗡作响。
他的目光警惕而专注,额头上不知何时已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他知道,当下这个紧张到极致的时刻,哪怕是最微妙的一个表情失误——比如不经意间的眉头一皱、嘴角的稍稍抽搐,或是眼神中瞬间闪过的一丝慌乱;又或者是任何一句未经深思熟虑的不当言辞,哪怕只是一个含糊不清的语气词、一个稍显犹豫的停顿,都可能如同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被推倒,引发一连串无法挽回的后果,将他和朱寿一同推向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深渊黑暗幽深,一旦坠入,便再难有翻身之日。
否认?狡辩?在杨廷和这样的人物面前,在如此明确的指向下,毫无意义,只会显得愚蠢且失去最后的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既带着书墨和陈旧纸张的味道,也带着命运抉择的沉重。他抬起头,目光不再闪烁,不再伪装,而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荡和决绝,迎向杨廷和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阁老,”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沙哑,却异常清晰,“心中想必已有答案了,不是吗?”
他没有直接承认,却比任何承认都更具力量。这是一种默认,一种将最终裁决权交予对方的姿态。同时也是一种试探,试探杨廷和的态度和底线。
杨廷和的目光如同石子般压在张睿身上,良久,良久。书房里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忽然,杨廷和身体向后,靠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复杂至极的叹息。那叹息里,有震惊,有恍然,有沉重,有难以言喻的压力,甚至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疲惫。
“果然……果然如此……”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本阁早该想到的……那般年纪,那般气度……遭此追杀……刘瑾那阉奴如此迫不及待,甚至不惜勾结鞑虏……除了今上血脉,还有谁能让他如此疯狂?”
今上血脉!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重若千钧!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从当朝阁老口中得到证实,张睿还是感到一阵眩晕。朱寿,那个胆小懦弱、哭哭啼啼的少年,竟然真的是……是先帝弘治皇帝的另一个儿子?当今天子朱厚照的兄弟?一位流落民间的皇子?!
这简直如同戏文里的故事,但却真实地发生在了眼前,并且将自己深深地卷了进去!
“他……真是孝宗皇帝之子?”张睿忍不住追问,需要最后的确认。
杨廷和目光幽深:“本阁虽未亲眼见证,但观其眉眼轮廓,与今上及孝宗皇帝年轻时有五六分相似。更重要的是,昔年宫中确有一桩秘闻……孝宗皇帝在位时,曾有一出身低微的宫女被临幸,后不知所终……若按年纪推算,正好相符。刘瑾等人如此灭口般的追杀,更是佐证。”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若他身份为真,那便是天潢贵胄,今上唯一的同胞兄弟。刘瑾等人欲除之而后快,其心叵测!恐怕不只是为了掩盖边镇贪墨之事,更是为了……杜绝一切可能威胁今上地位的存在!”
张睿倒吸一口凉气。政治斗争的残酷和黑暗,远超他的想象。为了权力,这些人竟然敢对先帝血脉、当朝亲王下如此毒手!甚至不惜通敌卖国!
“那……那封血书……”张睿指向桌上的信。
“十有八九,是知情者冒死送出的警示。”杨廷和面色凝重,“‘粮饷事发’、‘刘瑾灭口’与赵振所言吻合。‘鞑靼使者已入京’……若此事为真,那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们想做什么?‘嫁祸杨公’……哼,看来本阁碍了他们的眼,想要一石二鸟了!”
他的分析冷静而犀利,瞬间将破碎的线索串联起来,看到了背后巨大的阴谋轮廓。
“那……‘小心身边人’……”张睿念出最让人心悸的一句。
杨廷和眼神一厉,缓缓扫视了一眼书房门外,低声道:“府中人员繁杂,难保没有厂卫或其他势力的眼线。今日这封信能钉在大门上,明日或许就能有毒药出现在饮食中。此事之后,府中必须彻底清查一遍!”
他看向张睿,目光变得锐利而直接:“张睿,事已至此,你我已同在一条船上。刘瑾及其党羽绝不会放过你们,尤其是……殿下。本阁若要保你们,便是公然与刘瑾,乃至其背后的陛下进行对抗,风险极大。你认为,本阁值得冒此奇险吗?”
图穷匕见杨廷和不再绕弯子,直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你的价值何在?
张睿深知,此刻空口白牙的表忠心毫无意义,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和诚意。
他毫不犹豫,撩起衣袍,单膝跪地——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臣服与恳求:“阁老明鉴!小子张睿,虽出身微末,亦知忠义二字!殿下仁弱,遭此大难,小子既遇之,必拼死护其周全!小子别无所长,唯有一身尚可的武艺,一颗不畏死的忠心,以及对刘瑾等阉党祸国之恨!愿为阁老马前卒,为护卫殿下、揭露阉党阴谋效犬马之劳!”
他抬起头,眼神炽热而坚定:“若阁老信我,我便是阁老藏在暗处的一把刀!一些阁下不便去做的事,我去做!一些阁老不便去查的人,我去查!比如……探查那鞑靼使者的下落,比如……寻找那送信之人,比如……清除府中的钉子!”
杨廷和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评估他话语中的决心和分量。
“你的身手,那夜刺客已验证过,确实不凡。”杨廷和缓缓道,“但你如何让本阁相信,你不会另有所图?不会成为第二个刘瑾?”
张睿心一横,知道必须拿出更有力的东西。他沉声道:“小子若有所图,便不会拼死保护殿下至今!小子若恋权势,此刻便该将殿下行踪告知刘瑾,换取富贵!小子所求,无非三者:一,护殿下周全,不负忠义;二,寻回被掳幼妹,全家人团聚;三,亲眼见刘瑾等祸国之贼伏诛,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他再次强调了寻找妹妹的诉求,并将对刘瑾的仇恨提升到“为父报仇”的高度,增加情感上的可信度。
“你父亲?”杨廷和捕捉到这个信息。
“家父张铨,曾任大同镇巡检司吏目!”张睿终于部分吐露身世,“只因偶然察觉边军粮饷异常,上报无门,反遭灭口!小子流落京师,亦是为查清父亲冤案,寻机报仇!”
他将父亲的身份稍作提升(从书吏到吏目),并将死因与边镇粮饷直接挂钩,使得自己的动机更加合理,也更易引起杨廷和这位致力于整顿朝纲的清流领袖的共鸣。
果然,杨廷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至少表面上是)。父仇,兄妹,护主,这些理由叠加在一起,足以构成一个可信的、可供驱使的动机。
“起来吧。”杨廷和的声音缓和了许多,“本阁姑且信你。”
张睿心中巨石落地,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成功了。他站起身,垂手恭立。
“殿下之事,关乎国本,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即便在府中,亦需绝对保密,仍以‘朱寿’呼之。”杨廷和肃然叮嘱,“你的职责,便是贴身护卫殿下安全,绝不可让他再离开你的视线!针线房管事一职,正好为你提供掩护,方便你在府中行动。本阁会给你一份手令,许你必要时可调动部分府中护院力量,但需谨慎使用。”
“多谢阁下的信任!”张睿心中激动,这意味着他获得了一定的行动自由和资源!
“至于外界……”杨廷和沉吟道,“刘瑾既然已撕破脸皮,本阁也不能坐以待毙。那封血书,虽来历不明,却是个契机。鞑靼使者入京……此事必须查清!若真有其事,便是刘瑾通敌的铁证!”
他的眼中闪烁着政治老手的锐光:“此事,本阁会暗中派人查探。但你方才所言,也不无道理。有些事,明面上去查,阻力太大。你既有心,亦可暗中留意,尤其是通过你那针线房的渠道,或能有些意外收获。但切记,安全第一,不可贸然行动,有任何发现,需立刻报告我们!”
“小子明白!”张睿重重点头。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调查权限,虽然只是暗中的、有限的。
“还有?”杨廷和最后补充道,语气意味深长,“‘小心身边人’。府中清查之事,本阁会亲自处理。但你亦需睁大眼睛。殿下之安危,系于你身!”
“必不负阁老所托!”张睿斩钉截铁地说。
离开书房时,张睿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虽然压力更大,危险更多,但至少,他不再是孤立无援,不再是困于笼中的囚鸟。他有了明确的目标,有限的支持,以及一个强大的盟友(至少暂时是)。
回到针线房的小院,朱寿立刻迎了上来,眼中满是担忧:“张大哥,老爷……没为难你吧?”
看着眼前这位尚不知自己真实身份的“殿下”,张睿心情复杂。他收敛心神,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老爷只是吩咐我好生当差,看好你。”
他加重了“看好你”三个字的语气,同时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来往的仆役。杨廷和的警告言犹在耳——“小心身边人。”这府中,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
接下来的几天,张睿以新官上任、整顿事务为名,更加勤勉地打理着针线房。他借着清点物料、优化流程的机会,将院内各个角落都摸查了一遍,暗中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
同时,他也开始有限度地利用管事身份,尝试接触外界信息。
这日,他以南货丝线品质需亲自把关为由,向张总管请示,欲前往“瑞锦祥”总号查看新到的货样。张总管请示过杨廷和后,竟然同意了,只派了两名“协助”也是监视他的家丁跟随。
终于能走出杨府了!
坐在前往前门大街的骡车上,看着窗外久违的街景,张睿心中激动,却又不敢有丝毫放松。他知道,这看似寻常的采买之行,必然也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
“瑞锦祥”是京城有名的老字号绸缎庄,门面阔气,客人络绎不绝。
张睿带着家丁进了店,掌柜的见是杨府管事亲自前来,十分热情,引他查看各种新闻地南货丝线绸缎。
张睿一边与掌柜攀谈,讨论货品,一边暗中留意店铺内外的情况。他发现,店铺对面的一家茶楼里,似乎总有那么一两个人,目光时不时地扫向“瑞锦祥”门口。
是厂卫的探子吗?还是“影社”的人?
他不动声色,继续与掌柜周旋。在挑选一批苏绣用的顶级丝线时,他状似无意地感叹:“这丝线是好,可惜如今南方也不太平吧?听说路上盘查得紧,好些货都耽搁了。”
掌柜的叹道:“谁说不是呢!尤其是往北边来的路,关卡多得要命!前几天我们一批从大同那边过来的皮货,就被扣了好几天,愣说是要查什么逃犯!真是……”
大同!又是大同!
张睿心中一动,正想细问,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店铺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人穿着普通伙计的衣裳,正低头整理布匹,但那个侧脸轮廓,那略显佝偻的身形……
张睿的心脏猛地一跳!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几乎可以肯定——
那是那天夜里,闯入他房中行刺的那个黑衣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扮成了“瑞锦祥”的伙计?!
是巧合?还是……这“瑞锦祥”本身,就是“影社”的一个据点?!
那黑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张睿的目光,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更加快速地搬起一匹布,转身就往店铺后堂走去,瞬间消失在门帘之后!
张睿几乎要立刻追上去,但他强行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身边有杨府的家丁看着,外面可能有厂卫的探子,此刻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心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刺客竟然隐藏在京城最繁华地段的着名绸缎庄里?这意味着什么?“影社”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何种程度?他们在这里做什么?仅仅是隐藏身份,还是另有图谋?
这“瑞锦祥”,绝不仅仅是一个绸缎庄那么简单!
他强作镇定,继续与掌柜完成了采购事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在离开店铺,踏上骡车的那一刻,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瑞锦祥”那气派的招牌,眼中已是一片冰冷。
线索,终于出现了!
虽然危险,但这也是一个突破口!从这间绸缎庄入手,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影社”的更多踪迹,甚至……找到妹妹的下落?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不久,“瑞锦祥”的后堂密室内,方才那个黑衣人——此刻已换上了一身绸缎长衫,眼神阴鸷——正对着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模糊的人低声禀报:
“……目标已出现,确认出属下……是否按计划进行?”
那背影沉默片刻,发出一声沙哑的低笑:
“鱼儿既已嗅到饵香……那便收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