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八年四月,岭南大地早已浸染了盛夏的燥热。广州城外的珠江口宛如一方巨大的熔金之池,毒辣的日头将江面烤得滚烫,细碎的波光随着浪涛起伏跃动,恍若撒落了满江星辰。两岸茂密的榕树林撑起墨绿色的穹顶,气根如垂天珠帘般没入水中,与倒映在水面的云影交织成斑驳的图案。知了藏在浓荫里不知疲倦地聒噪,声浪裹挟着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连带着甲板上都泛起一层黏腻的薄汗。
巍峨的“镇海号”战舰正泊在这水天相接之处。作为最新下水的海晏级改良型战船,其龙骨比旧制式延长了足有两丈,宽厚的舰体如同浮在水面上的钢铁岛屿。五寸厚的复合装甲板在烈日下泛着冷冽的青辉,十二门锃亮的超级火炮沿舷侧次第排开,炮口犹如猛兽咧开的獠牙。最引人注目的是舰尾新添的两座鱼雷发射架——那是徐光启带着工匠们在工坊里熬过九十个日夜的成果:他们用蜂蜡仔细标注每块钢板的榫接处,反复调试液压升降装置的角度,甚至在暴雨中测试结构的稳定性,只为让这杀人利器兼具精准与迅猛。
张睿褪去了锦袍,只披着件被汗水浸透的亚麻短衫立于甲板中央。他手中的黄铜游标卡尺在阳光下闪烁微光,正沿着鱼雷浑圆的躯体缓缓滑动。这枚庞然大物足有三丈之长,两尺直径的躯干由三层不同材质的钢板精密焊接而成:外层镀着防锈的黄铜鳞甲,中层是柔韧度极佳的低碳钢骨架,内层则包裹着能承受高温冲击的高碳钢内胆。尖锐的锥形头部充填着特殊配比的火药混合物——五十斤改良黑火药中掺入了三成硫磺与一成硝石,据测算其爆破威力较寻常火药翻了一倍有余。而在尾部,精巧的铜制锅炉正吞吐着白雾,三个大气压的蒸汽推动着螺旋桨叶片高速旋转,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
“张公!各项数据皆已校准!”徐光启踉跄着奔上前来,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他紧攥着布满算式的册页,嗓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蒸汽压力恒定于三个标准大气压,螺旋桨转速稳定保持在每分钟三百转,水下潜航深度精确可控在三丈之内,偏差绝不超过三尺!”说着扬起手中罗盘状装置,“我们还加装了这个定向仪,哪怕暗流汹涌也能确保直线突进。”他的指尖掠过刻满符号的仪表盘,那里密密麻麻记录着无数次试验的数据轨迹。
张睿抬眼望去,江心处漂泊着一艘腐朽的老式福船。那艘十年前打造的巨舰如今遍体鳞伤,船板开裂处露出狰狞的缝隙,褪色的旌旗残破地耷拉在桅杆上,恰似垂死老者的最后一缕气息。它被刻意锚定在伶仃洋中央,距“镇海号”恰为五里之遥——正是新式鱼雷设计的极限射程。海风卷起咸涩的水沫扑打在众人脸上,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热血。“全体就位!”随着张睿斩钉截铁的命令,甲板顿时忙碌起来:水手们紧张地转动绞盘调整角度,司炉工往锅炉添柴助燃,观测手透过望远镜反复确认靶船坐标,空气里弥漫着紧绷而又庄严的气氛。
晨曦初露,海风轻拂着潮湿的甲板,带着些许咸涩的气息。徐光启身着一袭青衫,步伐沉稳而坚定地亲自走到那略显粗糙却结实的发射架旁。他的眼神专注且严肃,抬手示意士兵们开始行动。士兵们立刻响应,他们分工明确、动作娴熟,几人合力抬起沉重的鱼雷,小心翼翼地将其吊装到发射架上。这个发射架乃是用上好的木材精心打造而成,表面的纹理清晰可见,仿佛诉说着它的坚韧与可靠。上面装有笔直光滑的滑轨,为了减少摩擦力,滑轨上均匀地涂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牛油,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微的光,确保鱼雷能够平稳顺滑地滑入水中。
徐光启缓缓俯下身去,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目光如炬,仔细检查着鱼雷的每一个细节。从纤细却至关重要的引线,到发动机与鱼雷主体紧密连接的接口,他都一一认真查看,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存在问题的角落。确认一切都无误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张睿,轻轻点了点头,沉稳地说道:“张公,可以放了!”
张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高声喊道:“放!”声音洪亮而有力,在海面上回荡。听到指令,士兵们迅速转动巨大的绞盘,粗壮的绳索随之紧绷起来,带动着鱼雷沿着滑轨缓缓滑入水中。就在鱼雷刚接触水面的瞬间,尾部的蒸汽口猛地喷出一股白色的浓烟,那浓烟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在清晨的海面上格外醒目。紧接着,螺旋桨开始高速旋转,搅动着海水,在水面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鱼雷就像一支离弦之箭,朝着靶船的方向疾驰而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鱼雷的航行轨迹,大气都不敢出。有人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有人的身体微微前倾,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透过望远镜看去,鱼雷宛如一条灵动的黑色游鱼,在水下三丈深的地方平稳地航行着,没有丝毫偏离预定的航线。
“还有一里!”了望哨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紧张与期待。张睿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手心里早已全是汗水,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毕竟,这鱼雷的发动机续航时间只有半个时辰,要是在到达靶船前动力耗尽,这次精心准备的试射就彻底失败了。徐光启同样紧张不已,他紧紧盯着手中的计算册,嘴里念念有词:“转速三百转,压力三个大气压,航行速度每秒三尺,五里路程需要两百五十秒,发动机还能坚持……”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和不安。
话音未落,远处的靶船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声音如同雷霆乍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巨大的火光从靶船的船底汹涌喷涌而出,如同一头愤怒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浓烟滚滚,直冲云霄。靶船的船底被炸开了一个丈余宽的大洞,海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疯狂地涌入船舱,船身开始迅速倾斜。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整艘靶船就彻底沉入了水中,只留下一片漂浮的木板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污。
“成了!我们成功了!”甲板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士兵们激动万分,有的互相热烈拥抱,有的兴奋地挥舞着帽子,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徐光启更是激动得跳了起来,手里的计算册都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张睿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缓缓走到甲板边,望着靶船沉没的地方,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有了这种威力巨大的鱼雷,欧洲那些看似不可战胜的超级铁甲舰就算钢甲再厚,船底也无法抵挡炸药的强大轰击,大明的沿海防线,从此又多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兴奋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后,张睿吩咐人用渔网将鱼雷的残骸捞上来。当残骸被打捞上来时,众人围拢过去。只见鱼雷的头部已经完全炸毁,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散落四处;尾部的蒸汽发动机也严重受损,原本光洁的表面布满了裂痕和凹坑,锅炉的外壳被炸开了一个小口,正冒着丝丝热气。张睿蹲下身,仔细检查发动机的残骸,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徐先生,你看,发动机的锅炉壁太薄了,承受不了长时间的高压,而且续航时间只有半个时辰,只能航行五里,要是欧洲舰队在十里外发起进攻,鱼雷根本够不到目标。”
徐光启也蹲下来,看着发动机的残骸,点了点头:“张公说得对,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就考虑过,主要是锅炉的材料不行。现在用的是普通的黄铜,耐高温和高压的能力不够,要是能用上含镍的铜合金,锅炉的承压能力能提高一倍,续航时间也能延长到一个时辰,航行距离就能达到十里。另外,螺旋桨的叶片是铸铁的,容易磨损,换成青铜的会更好。”
张睿站起身,下令道:“立刻组织工匠改良!让广州的钢铁工坊尽快炼制含镍的铜合金,螺旋桨换成青铜材质;同时,在鱼雷上加装一个小型的储汽罐,增加蒸汽储备,进一步提高续航。另外,让人在沿海的穿鼻、虎门、崖门等六个港口,各部署十座鱼雷发射架,形成一道鱼雷防线,只要欧洲舰队靠近,就用鱼雷和超级炮联合打击!”
工匠们立刻投入到鱼雷的改良工作中。广州的钢铁工坊里,炉火通明,工匠们将镍矿石和铜矿石一起放入坩埚炉中冶炼,经过多次试验,终于炼出了含镍三成的铜合金。这种合金的耐高温和高压能力远超普通黄铜,用它制造的锅炉,能承受五个大气压的蒸汽;青铜螺旋桨也很快造了出来,叶片经过精密打磨,转动时更加顺畅,磨损率大幅降低。
就在改良工作顺利进行时,张睿收到了锦衣卫广州千户所的密报。千户陆炳亲自来到造船厂,神色凝重地对张睿说:“张将军,我们发现一个欧洲间谍混进了造船厂,伪装成铁匠,已经在工坊里待了半个月,昨天晚上突然不见了,我们搜查了他的住处,发现了一张鱼雷的草图,虽然画得不太完整,但大致的结构都有了!”
“什么?”张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这个间谍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国家的?有没有查到他的逃跑路线?”陆炳回道:“他自称叫杰克,是英国人,之前在广州的英国商馆做过学徒。我们查到他昨晚乘船去了澳门,澳门是葡萄牙的殖民地,英国商人在那里有据点,估计他会从澳门乘船返回欧洲。我们已经派人去澳门追捕,可澳门的葡萄牙人不配合,恐怕很难抓到他。”
张睿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广州和澳门之间滑动,心中充满了忧虑。鱼雷是大明对抗欧洲舰队的秘密武器,一旦欧洲人知道了鱼雷的存在,肯定会立刻研发应对之策——比如在船底加装防护钢板,或者研发反鱼雷的武器。而且,欧洲的工业技术本来就比大明先进,要是他们仿制出更先进的鱼雷,大明的沿海防线就会陷入被动。
“陆千户,”张睿缓缓转过身来,那目光犹如锐利的鹰隼,直视着对方,语气格外严肃且凝重,“你即刻着手,以最快的速度给远在京城的牟斌大人发送一份密报。这密报务必要详尽周全,明确告知他当前的紧迫形势。让他火速通知沿海所有锦衣卫千户所,从此刻起,必须对所有往来的欧洲商船以及使者展开全方位、无死角的严密监控。每一个细节都不容放过,尤其是要高度警惕那些可能携带鱼雷相关图纸的人员。一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哪怕只是一丝嫌疑,也要毫不犹豫地将其扣留,绝不能让重要情报有丝毫泄露的可能。”
“另外,关于造船厂这边,安保措施必须全面升级。立刻安排人手,对所有工匠进行重新登记核查,仔细核对每一个人的身份背景、来历去向,确保万无一失。从今日起,无关人员一律不准踏入工坊半步,各个出入口都要加派人手严守,实行最为严格的门禁制度。”
“还有,鱼雷的改良工作刻不容缓!召集最顶尖的能工巧匠,集中一切可用的资源,全力投入到这项关键任务中。我们要争分夺秒,争取在欧洲人还未做出有效应对之前,成功造出射程更远、威力更为巨大的鱼雷,这是关乎大明安危的大事!”
陆炳听闻此言,赶忙躬身行礼,神色坚定地领命而去。
张睿静静地站在造船厂那热火朝天的工地上,目光缓缓扫过一群群忙碌不息的工匠们。他们有的挥舞着铁锤敲打着炽热的铁块,溅起点点火星;有的专注地雕琢着精密的零件,眼神中满是执着与专注。看着这般景象,张睿心中五味杂陈。此前鱼雷试射的成功,宛如黑暗中亮起的一盏明灯,让他真切地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然而,那个狡猾间谍的侥幸逃脱,却又如同一片浓重的乌云,给这场本就波澜壮阔的战争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紧锁眉头,暗自思忖:自己实在无法预估欧洲人究竟会在多久之后做出针对性的应对策略;同样,改良后的鱼雷能否赶在欧洲舰队再次气势汹汹地进攻之前顺利研发成功,也是一个未知数。
此时,江面上的风愈发强劲起来,呼呼作响,肆意地吹动着那面高高飘扬的“明”字大旗。旗帜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大明的坚韧与不屈。张睿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深知,这场东西方之间的科技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大明的命运,就紧紧系在这些不断改良升级的武器之上,系在每一位辛勤劳作、怀揣匠心的工匠们的双手之中。
夜色如墨般渐渐浓稠起来,整个造船厂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那璀璨的光芒,仿佛在与远处澳门方向隐隐闪烁的灯火遥遥对峙。一场没有硝烟、却又惊心动魄的无声暗战,已然悄然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