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一年四月廿日，京城的夜空阴云密布，不见星月。位于皇城根下的锦衣卫衙门深处，一间特意加固、密不透风的刑讯房内，仅靠着墙壁上几盏牛油大烛照明。火光跳跃不定，映照在挂满各式铁器、木具的墙壁上，拖拽出扭曲晃动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腥甜气味，混杂着铁锈、汗臭以及某种皮肉焦糊的怪异味道，令人闻之作呕。
盐商残余势力的核心头目之一，昔日江南盐业总商张万昌的族弟张彪，被几道粗重的铁链呈“大”字形牢牢锁在冰冷的刑架上。他身上的绸缎锦衣早已被鞭子抽成了破布条，与翻卷开的皮肉黏连在一起，暗红色的血痂覆盖了大部分皮肤，一道新鲜的刀口从他左额角直划至下颌，皮肉外翻，仍在汩汩地渗着血珠，将他半张脸染得狰狞可怖。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散乱，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偶尔抬起时，仍闪烁着一丝混杂着恐惧与顽固的幽光。
北镇抚司千户牟斌，身着一袭暗色飞鱼服，并未佩戴绣春刀，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张彪面前，手中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柄不及尺长、寒光四射的解手刀。刀身在烛光下划出冰冷的弧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常年执掌诏狱所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张彪，事到如今，硬扛还有何意义？张万昌在扬州大牢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了个干净。你勾结那英吉利商人詹姆斯，借漕运之便，囤积两淮盐引，操纵市价，致使盐荒蔓延，民怨沸腾，这其中，你一人便收受了不下十万两白银的赃款。如今，那詹姆斯也已锁拿在监，你的那些同伙，树倒猢狲散，谁还能保你？谁还敢保你？”
张彪猛地抬起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虚张声势的狠厉：“牟……牟千户！我张彪在江南经营数十年，盐课漕运，牵涉多少衙门！朝中……朝中自有贵人！你区区一个五品千户，动了我，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牟斌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嗤笑，他并未动怒，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两名侍立在旁的锦衣卫力士会意，立刻抬着一个沉甸甸的樟木盒子走上前来，“哐当”一声放在张彪面前的青石地上。盒盖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信、账册，以及几封用火漆密封、样式奇特的函件。
“看看，”牟斌随手从盒中拿起一册用蓝布封面装订的账本，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着一行朱笔小字，声音清晰地念道：“‘正德二十一年三月廿五，送官盐五千斤至通州码头三号仓，由英商詹姆斯之人接收，折兑白银五千两，另收‘辛苦钱’三百两。约定，待欧洲舰队兵临大沽口时，伺机焚毁……’——张彪，你倒是给本官说说，这约定要焚毁的，究竟是通州几座粮仓中的哪一座？又或者，是那存放火药的武备库？”
张彪的脸色在听到“通州码头”、“焚毁”这几个字眼时，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他身上囚服一般灰败。他万万没想到，这些他自以为藏在府中夹墙密格、万无一失的命根子，竟早已被锦衣卫起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他残存的理智和那份对“朝中贵人”虚无缥缈的指望，让他依旧死死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却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牟斌眼神一寒，不再多言，只吐出一个字：“刑！”
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行刑手立刻上前，将张彪的十指从刑架上解下，套入一副油光黑亮、不知浸染过多少人血的檀木夹棍之中。两名力士各执一端，对视一眼，同时发力，缓缓收紧绳索。
“啊——！！！”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爆发出来，回荡在狭小的刑讯室内，令人头皮发麻。张彪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额头、脖颈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凸而起，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滚滚而下。他双腿在空中疯狂踢蹬，铁链哗啦啦作响。
“招，是不招？”牟斌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询问一件寻常公务。
张彪牙关紧咬，嘴角溢出血沫，竟硬生生又扛过了一轮，最终脑袋一歪，再次昏死过去。
一桶冰冷的、带着冰碴的井水泼在他头上。张彪一个激灵，悠悠转醒，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牟斌这次蹲下了身，平视着他的眼睛，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粗重喘息的热气。
“张彪，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轻重。”牟斌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致命的穿透力，“通州粮仓，存储着京城百万军民、九边数十万将士赖以活命的粮秣，是京畿命脉所在！一旦有失，饥民遍野，军心溃散，是何等景象？那英吉利乃至欧陆诸国，其舰队远来，所求为何？正是要我大明内乱！你此举，与通敌叛国何异？按《大明律》，通敌叛国者，主犯凌迟，株连九族！你的父母妻儿，宗族亲眷，一个都跑不了！你想让他们都陪你上路吗？”
“九族”二字，如同最后一道丧钟，重重敲在张彪已然脆弱不堪的精神防线上。他可以自己死扛，甚至可以一死了之，但一想到家族上百口人，尤其是那几个尚在稚龄的孙儿，都要因他之过被推上法场……他彻底崩溃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他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涕泪横流，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声音：“我……我招……我都招……求大人……开恩……饶我家人……”
根据张彪断断续续的供认，一个由潜伏在京畿及沿海的欧洲间谍与盐商残余势力勾结，意图里应外合的巨大阴谋浮出水面。欧洲方面计划，待其所谓“联合舰队”主力进攻南海，吸引大明水师注意之时，由潜伏在京城的约五十名经过训练的间谍，联合张彪等盐商拳养的死士、江湖亡命之徒，总数可达百人，趁京城兵力相对空虚之夜，同时纵火焚烧通州主要粮仓以及京郊几处重要的军工作坊，特别是制造火铳和火炮的工坊，制造巨大恐慌和混乱，动摇大明战争根基。这些间谍多以传教士、商队护卫、乐器工匠、甚至受雇于钦天监的西域历法学者等身份作为掩护，潜伏极深。他们之间的联络暗号，正是利用宗教掩护的“天主降福”，回应则为“圣主临世”。
获取口供，牟斌深知事态紧急，刻不容缓。他立刻点齐麾下最精锐的缇骑，亲自带队，冒着渐起的夜雾，马蹄包布，人衔枚，马摘铃，悄无声息地直扑通州方向。此刻已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运河潺潺的水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通州粮仓区外围的官道上，借着稀疏的星光，隐约可见七八条黑影正聚集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后，低声交谈着，他们脚边放着几个陶罐，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刺鼻的猛火油气味。
牟斌经验老到，立刻分兵两路，一队由得力手下带领，绕道远处农田，从侧后方向包抄，断绝其退路；另一队则分散开来，守住粮仓各主要出入口和制高点。自己则带领五六名身手最好的贴身护卫，装作夜间巡逻的兵丁，不紧不慢地正面迎了上去。
距离渐近，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立刻停止了交谈，手按向了腰间，气氛瞬间绷紧。
牟斌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略带异域口音的官话，沉声说了一句：“天主降福。”
那几条黑影明显松了口气，其中一人下意识地回应：“圣主临世……”话音未落，牟斌眼中精光一闪，暴喝一声：“动手！格杀勿论！”
早已蓄势待发的锦衣卫从四面八方猛扑而上！刀光乍起，伴随着几声短促的惨叫和惊呼，战斗在瞬间爆发又迅速结束。这些间谍虽然悍勇，但面对有心算无心、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精锐，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当场被格毙三人，其余五人尽数被生擒，捆得结结实实，连口中都被塞入了麻核。经过就地紧急审讯，被俘者为了活命，争先恐后地供出了其他潜伏小组的藏身之处和联络方式。
牟斌马不停蹄，依据口供，指挥缇骑在京城内外展开了一场悄无声息却又迅疾如雷的大搜捕。直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这场精心策划的纵火阴谋被彻底粉碎，五十余名核心间谍及二十多名内应相继落网，其中竟包括一名在内府兵仗局担任副匠役、能接触到火炮图纸的工匠，以及两名在礼部会同馆担任通译的“商人”。
彻底解决了京畿的燃眉之急后，牟斌顾不上休息，立刻将审讯结果和行动过程整理成详细卷宗，亲自送往内阁首辅杨廷和处。
杨廷和此刻正在户部大堂，对着堆积如山的盐税账册和漕运报表，与几位户部郎中连夜核算，试图从混乱的账目中理清盐商亏空的确切数额，以便尽快恢复盐政，为前线筹措更多饷银。当他听完牟斌的禀报，看着那厚厚一叠供词和物证清单时，饶是他素来沉稳，脸色也不由得变得极其凝重。他放下手中的朱笔，长身而起，在堂内踱了几步，沉声道：“内患不除，外战难胜！这些蠹虫，食君之禄，却行此掘根断脉、祸国殃民之举，与禽兽何异！盐政之弊，至此已极，必须借此机会，连根拔起，彻底肃清！”
他立刻下令，让户部、刑部抽调干员，配合锦衣卫，依据张彪等人的供词和张万昌在扬州提供的线索，将涉案盐商名单迅速整理核实，形成确凿罪证，并以六百里加急上报深居西苑的正德皇帝。同时，以内阁名义行文两淮、两浙、长芦等各大盐运司，以及各省督抚，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对盐商残余势力及其保护伞的彻底清查，严令抓捕所有与欧洲势力有勾结的奸商，遇有抵抗，可就地正法。
然而，就在这场针对盐商的雷霆风暴席卷全国之际，另一条更隐蔽、也更危险的线索，通过负责监视各地藩王的锦衣卫特殊渠道，被紧急送到了杨廷和的案头。
“首辅大人，宁夏庆王朱济炫、江西宁王朱宸濠，近来举动异常！”一名风尘仆仆的锦衣卫千户压低声音，禀报着绝密情报，“据安插在王府的内线所报，此二王近半年来，频繁以采购药材、瓷器的名义，与几支来自欧陆的商队秘密接触，暗中接受了大量金银资助。他们不仅在封地内大肆囤积刀枪、弓弩，甚至可能还有少量走私流入的火铳，更以‘招募护院’、‘蓄养家丁’为名，网络江湖亡命，编练死士，其心叵测！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很可能已与欧陆势力达成密约，只待其联合舰队在沿海与我水师主力接战，便会同时在宁夏、江西举起叛旗，响应外敌，妄图使我大明陷入四面受敌之境！”
杨廷和闻听此言，心中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块冰砸中。庆王封地宁夏，地处北疆前线，若乱，则蒙古诸部可能趁虚而入；宁王封地江西，乃东南财赋重地，漕运枢纽，若乱，则切断江南对北方的钱粮供应。此二王一旦同时发难，其危害远胜盐商作乱，必将严重牵制明军兵力，甚至可能动摇国本！
他不敢有丝毫延误，立刻命人备轿，连夜叩阙，请求紧急觐见正德皇帝。
西苑豹房之内，烛火通明。正德帝朱厚照看着杨廷和呈上的、由锦衣卫搜集的庆王、宁王与欧洲商人往来的密信抄件（其中提到了“共分天下”的狂悖之语）、接收银两的暗账，以及他们私下铸造兵器的图样，年轻的皇帝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滔天怒火。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御笔乱颤：“混账！朕乃天下之主，朱明子孙，朕待宗室何其优容！朱济炫、朱宸濠，安敢如此！安敢勾结外虏，背弃祖宗，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盛怒之下，正德帝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下达严旨：“传朕旨意，命北镇抚司即刻选派得力干员，分赴宁夏、江西！赐王命旗牌，将庆王朱济炫、宁王朱宸濠就地锁拿，软禁于王府别院，非诏不得出！其王府属官、护卫将佐，凡有涉案嫌疑者，一体擒拿！抄没二王府库，所有家产，尽数登记造册，充作军饷！涉案宗室，一律圈禁凤阳高墙！此事务必迅捷、机密，不得走漏风声，引发地方动荡！”
持有皇帝密旨和王命旗牌的锦衣卫缇骑，如同两道离弦之箭，分别驰往西北和东南。行动果决而迅速，借助内应和当地驻军的配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庆王府和宁王府。曾经不可一世的两位藩王，在自己富丽堂皇的王府内，目瞪口呆地看着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破门而入，宣读圣旨，然后被强行剥去王服，圈禁在冷僻的偏殿之中。他们苦心囤积的兵器甲仗被尽数起出，招募的死士或被斩杀，或作鸟兽散。查抄的家产数目惊人，仅现银、金器、古玩字画折价便超过五百万两，这还不包括难以估价的田庄、店铺。这笔巨款被立刻解送户部国库，极大地缓解了前线军饷的燃眉之急。
庆王、宁王倒台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天下。朝野为之震动，那些平日里与二王有过往来、甚至也曾心怀异志的其他藩王和地方豪强，无不胆战心惊，纷纷上表朝廷，措辞谦卑，极力撇清关系，表达对皇帝的绝对忠诚。一时间，朝堂之上，因盐商和藩王勾结外敌而引发的动荡与猜疑，被强行压制下去，内部为之一肃。
就在杨廷和与内阁诸臣稍稍松了一口气，准备将全部精力投向支援四疆战事之时，一名来自东南沿海的锦衣卫加急信使，带着一身海风的咸腥气息，冲进了兵部衙门，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首辅大人！兵部诸位大人！急报！欧陆所谓‘终极联合舰队’主力，已确认于半月前自其本土港口尽数启航！”信使的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颤抖，“据南洋眼线冒死传回及我水师前沿观测综合判断，其舰队规模空前！拥有被其称为‘无畏级’的超级战列舰十艘，铁甲巡洋舰不少于五十艘，另配有可发射白头鱼雷的新式潜艇二十余艘！总兵力预估超过四万人！由法兰西名将拿破仑·波拿巴亲自统率！按其航速推算，最快二十日，最迟一月，其前锋必将抵达我南海水域！”
随同急报附上的，还有几张由画工根据多名目击者描述拼凑而成的、略显粗糙但却细节惊人的战舰草图。杨廷和拿起最上面一张，上面用工笔勾勒出一艘庞大战舰的侧影，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舰长八十余丈，宽十二丈，水线及舷侧关键部位覆有相当于十寸厚的熟铁装甲，甲板上林立着多达六十门巨炮，标注为“九十斤重炮，可发射开花弹”。
杨廷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那“十寸装甲”和“九十斤重炮”的字样上反复摩挲，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却仿佛能感受到那铁甲巨舰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他心中雪亮，与此前在南海遭遇的零星敌舰不同，这将是大明立国以来，在海上面对的最强大、最严峻的挑战，其胜负，或将直接决定帝国的国运走向。
他立刻下令，鸣钟召集内阁全体成员，以及兵部、工部、户部主要官员，紧急商议应对之策。经过一番激烈乃至争吵的讨论，最终定下几条方略：一、从相对稳定的北疆、西域防线，抽调部分久经战阵的精锐部队，特别是神机营的火器部队，火速增援沿海重镇，如广州、福州、登州。二、命令广州造船厂，暂停其他舰船建造，集中所有工匠、物料，日夜赶工，加速已经完成设计的“大明级”改进型战列舰的建造与下水舾装进程。三、通令北疆、西域、云南的各处军工作坊，停止一切非必要生产，加急制造火炮、火铳、弹药，以及修复军械所需的各类零件，由工部统一协调，通过漕运和刚修复的驿道，优先供应沿海。
是夜，户部衙门的值房内，灯火彻夜未熄。杨廷和与几位户部侍郎、郎中围坐在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图上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注着四疆的防线、漕运路线以及主要的物资囤积点。算盘珠的噼啪声此起彼伏，与官员们压低声音的讨论交织在一起。杨廷和站在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那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以及代表敌方舰队巨大威胁的、从南海方向指向大陆的红色箭头。他深知，欧洲联合舰队的到来，意味着决定大明命运的一场海上决战已不可避免。朝廷刚刚清除内患，稳固后方，现在，所有的压力，都将转移到那片波涛汹涌的万里海疆之上。
然而，此刻的杨廷和与大明朝廷尚且不知，那位远在重洋之外的对手拿破仑，其野心与谋略远超他们的预估。在调动庞大舰队正面压境的同时，他的使者早已携带着丰厚的许诺和精良的武器，秘密穿越了辽阔的草原与沙漠，重新联络上了在北疆边境蠢蠢欲动的沙俄哥萨克骑兵残余、在西域时叛时附的察合台后裔首领，以及在云南边境山区从未停止骚扰的奥斯曼帝国支持的土司武装。一张旨在从陆地上同时牵制大明兵力，配合海上主力决战的、更加庞大也更加险恶的包围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四面烽烟，即将在同一片天空下，被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