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一年七月下旬，北京城。盛夏的夜晚，闷热无风，唯有户部衙门的值房内，烛火通明，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与官员们低沉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焦虑。
首辅杨廷和身着已被汗水浸湿的紫色盘领官袍，坐在堆满文牍的紫檀木大案之后，手中拿着一叠刚刚由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军需消耗报表，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帝国的战争机器在四面边疆同时高速运转，所带来的后勤压力，几乎要将这个庞大帝国的财政与物资储备榨干。报表上的数字触目惊心：仅云南方向，江彬、赵忠麾下的十四万联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的粮草就高达五万石！这还不算武器弹药的补充、军饷的发放、骡马车辆的损耗。再加上东南沿海张睿水师与欧洲联合舰队的对峙消耗，北疆周昂所部对蒙古残部的防御压力，以及西域都护府为维持商路畅通所需的驻军开支，整个帝国的粮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空瘪下去。
更让杨廷和忧心如焚的是，现有的漕运体系，已难以支撑如此高强度、远距离的物资投送。从帝国最主要的粮仓——江南苏松常镇地区，将粮草运往遥远的云南前线，传统的路线需要先经京杭大运河运至江北，再转入长江溯流而上至武昌，接着换船经洞庭湖入湘江，南下至广西桂林，最后还要借助崎岖的滇桂古道，依靠人背马驮，才能抵达怒江前线。全程迂回曲折，近两千里之遥，且水陆交替，转运频繁，没有两个月时间根本无法送达！沿途的浅滩险阻、风雨损耗、民夫征调，更是难以计数的消耗与拖延。云南前线库存仅能支撑十日的急报，如同催命符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首辅大人！云南巡抚八百里加急！”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李大人，几乎是捧着那份插着羽毛的紧急文书跑进了值房，声音带着颤抖，“前线粮草告罄，最多只能支撑十日！若十日内补给不到，军心必乱，怒江防线……危矣！”
杨廷和猛地站起身，接过急报，快速扫过上面那些字字千钧的文字，随即重重地将文书拍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十日！十日！纵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将数万石粮草飞过这千山万水！”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一旦云南有失，欧洲殖民军便可长驱直入，西南半壁江山顷刻瓦解，我等皆成千古罪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走到值房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大明寰宇全图》前，目光如同鹰隼般，在长江上游与云南交界处反复扫视、衡量。突然，他的手指停留在四川与云南接壤的一片区域。
“李主事，”杨廷和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你看这里。从四川宜宾，沿金沙江而下，至云南昭通，这条水路，距离几何？通航条件如何？”
李主事愣了一下，凑上前仔细看了看，思索着回道：“回首辅大人，此路……此路倒是极近。从宜宾至昭通，顺金沙江而下，水路不过三百余里，比之传统路线，近了何止七百里！只是……”他面露难色，“只是这金沙江，自古以水流湍急、暗礁密布着称，险滩无数，素有‘鬼见愁’之名。大型漕船吃水过深，根本无法通行，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因此，朝廷虽知其近，却从未将其作为主要漕道使用。”
“大型漕船不行……”杨廷和眼中却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那我们就不用大型漕船！立刻召集工部、将作监所有精通舟船与水事的官吏、大匠，还有户部相关官员，一个时辰后，本部堂要在武英殿偏殿召开紧急会议！我们要造一种能吃水浅、载重大、又能抵御急流的船！一种专门为金沙江而生的船！”
次日天刚蒙蒙亮，杨廷和便不顾年迈，亲自带着工部尚书以及几位遴选出来的顶尖工匠头目，快马赶赴通州漕运码头附近的皇家造船厂。在船厂的空地上，他对着被紧急召集来的匠人们，清晰地提出了要求：“此种新船，首重吃水浅！满载之时，吃水深度不得超过三尺！其次要坚固，船体结构必须能承受金沙江礁石的撞击和急流的冲刷！再次，要有动力，不能全靠风帆人力，要装上小型蒸汽明轮或者螺旋桨，确保逆流也能上行！最后，载货量不能小，至少要能装载五百石粮草！”
工匠头目，人称“王铁胆”的老匠人王铁匠，躬身应道：“首辅大人明鉴！若要吃水浅，非平底船莫属。船身可用韧性极佳的杉木、松木为主，关键部位如船首、船底，则以铁皮包裹，甚至嵌入铁条加固，以抗撞击。动力方面，可采用双缸卧式蒸汽机，驱动两侧明轮，虽速度不及海船，但扭力大，适合江河。只是……如此一来，船体自重增加，载货量或受影响，且造价不菲。”
“造价不是问题！前线将士的性命，帝国边疆的安危，才是无价！”杨廷和斩钉截铁，“立刻着手设计！拿出图样，核算物料，招募工匠，昼夜赶工！通州船厂、宜宾船厂，同时开工建造！本部堂要在一个月内，看到五十艘这样的浅水蒸汽货船下水！”
首辅的决心，化作了最高的效率。帝国的战争机器再次展现其强大的动员能力。工部的图纸在以最快的速度绘制、修改、定型。命令飞驰向各地：江南的优质木材被征调，顺长江源源不断运往宜宾；广东佛山的生铁被装车，走刚修通的湘粤铁路北上转运；京畿地区的熟练船匠、蒸汽机匠人，被官府组织起来，携带工具，由驿道提供车马，火速赶往通州和宜宾。
通州和宜宾两大造船基地，瞬间变成了不夜之地。灯火彻夜通明，敲打木料的金石之声、拉锯声、蒸汽锻锤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紧张的生产交响。匠人们分成数班，日夜轮替，有的负责打造平底船身，有的负责锻造加固铁件，有的则在工棚内组装调试着那些小巧却动力不俗的蒸汽机。杨廷和几乎隔日便亲赴通州船厂视察，解决遇到的各种难题。当发现首批船体试水后结构强度略有不足时，他当即采纳匠人建议，在船舷两侧加设了交叉的铁制肋条；当明轮效率在模拟急流中不尽人意时，他又支持尝试加装辅助人力脚踏轮，以备不时之需。
在举国之力的支撑下，仅仅二十天后，首批二十艘浅水蒸汽货船，便在宜宾码头举行了简短的下水仪式。这种被命名为“川滇快蟹”的货船，长三丈五尺，宽一丈二尺，平底设计，吃水仅二尺八寸，船身线条流畅，两侧明轮护板高高耸起。它搭载一台双缸卧式蒸汽机，在金沙江试航中，逆流行驶时速仍能达到八里，满载五百石货物，稳性良好。杨廷和站在宜宾码头上，看着二十艘“快蟹”依次升火，蒸汽袅袅，满载着从江南紧急调运来的十万石稻米、干燥军粮和部分火药，组成首支运输船队，沿着这条新开辟的“川滇生命线”，鸣响汽笛，破浪驶向云雾缭绕的昭通方向，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杨廷和的忧患意识让他并未就此高枕无忧。船队出发后数日，他轻车简从，沿着金沙江宜宾至昭通段的关键险滩水路进行实地巡查。行至一处名叫“老君滩”的着名险段时，他敏锐地发现，有几名身着汉人服饰，但举止神态迥异、手持类似测绘工具的人，正在岸边鬼鬼祟祟地测量水情，并在纸上勾画着什么。杨廷和心中警铃大作，立刻示意随行护卫将其拿下。
经过锦衣卫的连夜突击审讯，这几人果然招供，他们乃是欧洲殖民势力重金收买、精心训练的间谍，任务就是精确测绘金沙江新漕道的航道、水深、流速以及险滩位置，寻找最适合进行破坏的地点。他们计划要么在关键礁石区安放炸药，制造人为的航道堵塞；要么在船队经过时，用特制的小型水雷或岸上火攻，袭击明军的运输船。
“好险！若非及时发现，这条刚刚开辟的补给线，恐将毁于一旦！”杨廷和惊出一身冷汗，立刻以首辅名义下达严令：“着锦衣卫立刻抽调精干人手，组建‘护漕缉防司’，沿金沙江两岸，特别是险滩要隘处，设立哨卡，严密巡查，盘问一切可疑人等！授权各地驻军，协助锦衣卫，对企图破坏漕运者，可就地擒杀！对所有受雇于官府的漕工、船夫，进行严格的背景审查，核发腰牌，无牌者不得登船从业！”
锦衣卫雷厉风行，很快便在金沙江沿线展开拉网式搜查，陆续抓获了十余名潜伏的欧洲间谍及其发展的内应，捣毁了数个秘密据点，起获了不少炸药和测绘资料，初步确保了新漕道的安全。
三日之后，好消息终于传来。首批十万石粮草，在经历了几次有惊无险的小规模骚扰后，终于安全抵达云南昭通码头。早已等候在此的云南布政使司官员，立刻组织民夫，通过刚修复的驿道，将这批救命粮火速转运至怒江前线，解了江彬、赵忠大军的燃眉之急。消息传回北京，正德帝大喜，特意下旨嘉奖杨廷和及工部、户部有功人员，并犒赏参与造船的工匠。
但杨廷和的思绪，已经飞到了更远的地方。前线初步的反馈提到，西南地区气候潮湿多雨，传统的米麦极易受潮发霉，储存不便，且生火做饭在战时环境下也非易事。他立刻又召集户部、工部官员以及几位从民间请来的食品加工老师傅，商议研发便于储存携带的“耐久军粮”。
一位来自徽州的老师傅提议：“首辅大人，小人祖上做过干货生意。可将上等糯米、粳米混合，蒸煮熟透后，掺入少量盐巴、油脂，有的地方还加磨碎的芝麻、豆粉增香，然后用石磨压制成厚饼状，再以炭火或日光慢慢烘干透彻。如此制成的‘干粮饼’，极其干燥，密封保存，放置三四个月也不会坏，而且重量轻，食用时既可干嚼，亦可用热水泡开，甚是方便。”
杨廷和当即拨出专款，令其在京郊设立试验工坊，反复试制。最初的样品不是口感过于坚硬难以下咽，就是容易碎裂不成形。经过多次调整米粮比例、蒸煮火候、压制力度和烘干时间，并尝试加入不同配料后，终于成功定型。这种被命名为“正德耐储饼”的军粮，每块重约半斤，质地紧密，口感酥脆，略带咸香，饱腹感强，更重要的是，在模拟西南潮湿环境的测试中，密封包装下保质期达到了三个半月。杨廷和立即下令，在北京、南京、武昌等重要城市设立军粮工坊，大规模生产这种耐储饼，首批五十万斤通过川滇新漕道，优先供应各前线战场。
当这批新式军粮送达东南沿海张睿的水师基地时，张睿好奇地尝了一块，随即下令分发给部分官兵试吃。一名年轻的水兵咬了一口，在嘴里嘎嘣脆响，惊讶道：“将军，这东西味道不错！比光啃干米饭强多了！关键是不用生火，揣怀里什么时候饿了都能啃两口，打仗的时候太实用了！”张睿自己也连吃了半块，深感满意，立即修书一封，对杨廷和与后方工匠们解决了一大后勤难题表示由衷感谢。
随着川滇新漕道的稳定运行和耐储军粮的大规模列装，大明帝国各主要战场的后勤供应压力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杨廷和并未停步，他借鉴此成功经验，又下令工部与地方官府协作，勘察开辟了“晋北漕道”，利用桑干河等水系，从山西大同盆地向前线转运物资；优化了“河西漕道”，保障经由兰州向西域的物资输送。
就在杨廷和以为帝国的后勤血脉终于可以顺畅搏动之时，一份来自锦衣卫指挥使的密报，再次让他刚放松的神经紧绷起来。“首辅，我们潜伏在江南的兄弟探得，欧洲间谍改变策略，他们收买了个别贪利忘义的小吏，试图在苏松等地的官仓中，投放一种能使粮食迅速霉变的药剂！此外，他们还暗中联络太湖流域以及闽浙沿海的一些积年悍匪，许以重利，怂恿他们袭击、烧毁我漕运码头和仓库！”
杨廷和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江南，帝国的粮仓和财赋根本，绝不容有失！他立刻下达了一连串指令：“着锦衣卫加派人手，会同地方按察使司，对全国所有官仓，特别是江南粮仓，进行彻底盘查，发现霉变粮食，立即隔离销毁，并严查来源！命东南各省巡抚、总兵，调集卫所官兵，对辖区内的水匪山贼，进行拉网式清剿，尤其要确保漕运枢纽安全！通告将作监，集中药师，尽快研制能有效防治粮草霉变、虫蛀的药剂配方，下发各仓使用！”
一场围绕后勤命脉，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的保卫与破坏之战，在光明与阴影的角落里，悄然进入了白热化。